杨家埠的画儿

时间:2001-12-14 文章作者:冯骥才
由济南驱车出来,一路向西,顺顺溜溜几个小时跑到了潍坊。再拐一个弯儿,便进入了寒亭区一个宁静和优美的小村,这就是数百年来四海闻名的画乡杨家埠。杨家埠的男女老少,全都人勤手巧。既精于种庄稼种菜,又善于印画扎风筝。老时候这样,今儿还是这样。他们农忙时下地,潍坊出名的萝卜就是他们种出来的;农闲时人却不闲———比方现在———他们全都在家里忙着画画呢!杨家埠人最爱说的话是:“俺村一千号人,五百人印年画,五百人扎风筝。”意思是说他们全是艺术家。说话时咧着笑嘴,龇着白牙,很是自豪。杨家埠的年画很有个性。颜色浓艳抢眼,画面满满腾腾,人物壮壮实实,胖娃娃个个都得有二十斤重,圆头圆脑,带着憨气,傻里傻气地看着你。再看画上的姑娘们,一色的方脸盘,粗辫子,两只大眼黑白分明,嘴巴红扑扑,好比肥城的桃儿。你再抬眼看一看印画的姑娘,一准得笑。原来画在画儿上边的全是他们自己。他们不单画自己的模样,还画自己心里头的向往。那便是家畜精壮,人财两旺,风调雨顺,平安吉祥。所以他们最爱画送福来的财神与摇钱树,辟邪除灾的钟馗、关公和各式门神,以及神鹰与猛虎。不过杨家埠的人“画虎不挂虎”。因为杨家埠的“杨”字谐音是“羊”,老虎吃羊,所以他们家中从不挂猛虎的画儿。他们印虎,那是为了给别人辟邪。瞧瞧,杨家埠的人心地多么善良!杨家埠年画与天津的杨柳青年画特点明显不同。杨柳青年画的买主多是城里的人,城里的人钱多,要求精细,所以杨柳青年画大都一半印刷一半手绘,画面的风格富丽堂皇,文气雅致;杨家埠年画的需求者全是农民,农民钱少,年画便采用套版,很少手绘。这样,刻版和套版的技术就很高。杨家埠年画一般是六套版。墨色线版之外,再套印五种颜色。红、绿、黄、紫、粉。红与绿,黄与紫,都是对比色。年画艺人有句歌:“红配绿,一块肉;黄配紫,不会死。”故此,杨家埠年画的色彩分外的强烈,鲜亮,爽朗,刺激,给人一种乡土艺术特有的颜色的冲击,喜庆和兴奋。这也正是人们过年时的心理与情感的需要吧!我这次来杨家埠,是要拜访一位老艺人,名叫杨洛书(题图),73岁。听说他是杨家埠年纪最大的年画艺人。他家经营的“同顺德画店”至少有二百年的历史。而且老人仍在刻版印画。我想,在如今全国许多木版年画产地几乎灭绝而成为历史的大背景中,这位老艺人该是一位罕世奇人了。而且,为什么单单杨家埠的年画古木不倒,反而生机盈盈呢?杨洛书老人住在村中普普通通一个小院。院内堆着许多刻版用的木头。一南一北两房。北房内外两间,外间是画店的铺面,内间是老人干活的地方;南房支案印画。店中四壁贴满诱人的木版年画,有的是古版新印,有的是新版新印。这些新版都是杨洛书老人新刻的。刻版不是一件容易事。印画的木版为了坚实耐用,选材都是梨木,又沉又硬,年逾七旬的老人哪有这样大的力气?老人个子又小,也不壮,与我站在一起,竟矮两头,不像山东人,山东出大汉呀!但是他伸出两只手给我看,骨节奇大,还有些变形。他说:“这手是刻版刻的,走样了。刻版得使大力气。白天刻一天,夜里两只手疼呵。”“大爷,您得去医院看看,这怕是类风湿吧。”我说。我想他大概缺少医学常识,不懂得自己的病。老人说:“是刻版刻的。我一用劲,肚子上的筋全鼓成疙瘩!”老人去年刻了《一百单八将》,一个好汉一张画,一张画儿五六块版。一年多时间刻了几百块版。今年开始刻《西游记》,连环画形式,八十幅一套。至少又是四百块版。他从哪里获得这样的激情?听说,老人的老伴患病在床。那么,老人又是为谁付出这样巨大的劳动?老人告诉我,他爹杨俊三那代人把“同顺德”经营到了顶峰。杨俊三还将画店开到俄国的莫斯科。他拿出1917年3月13日俄国驻黑龙江铁路交涉局签给杨俊三赴俄开店的护照。护照上将莫斯科译成“毛四各瓦”。直叫我看了半天,才弄明白。一时,与我同来的一行人全笑了起来。老人却没笑,脸上充满对先人成就的自豪。保住先人的业绩应是后人起码的责任。这是不是他依然奋力劳作的动力?现今画店的经营是非常可观的。这两年他每年用纸80箱,今年100箱。每箱3刀,每刀100张,每张印三四张画。一年单是他的“同顺德”就要卖出30000张年画。据说杨家埠全村一年卖画高达上千万张。买主除去海内外游客、各地的年画批发商,最主要的需求者仍是沂蒙山区里的农民。他们所买的年画多是门神、财神、摇钱树、猛虎、花卉和带“二十四节气表”的灶王。我问老人:“他们还这么爱年画吗?”老人忽然变得挺激动,他说:“没有年画———他们过不去年呵!”这句话,使我一下子懂得了年画的意义。年画与年俗、与人们的生活理想早已是灿烂地溶成一体。它决非可有可无的年节的饰物,而是老百姓心灵最美好的依托。大概杨洛书老人深深感受这一点,他才一直不肯放下手中的刻刀!于是,我对这位老艺人肃然起敬,也对民间艺术心生敬意。走出老人宅院,到了村口,见到几位姑娘在放风筝。这里初冬季节也放风筝吗?一问,原来杨家埠人扎好的风筝,全要试放一下。今日无云,碧空如洗,悬浮在高天的风筝叫阳光一照,极是艳丽。三五只蜻蜓,一只彩蝶,还有一幅方形的画儿,画上画着胖娃娃,这些不全是年画上那些常见的形象吗?放风筝的姑娘见我很感兴趣。叫我也放一放。我大概有四十多年没放过风筝了。待怯生生接过风车和线绳,但觉线绳颇有韧性和弹力,透明的风已经强劲地传递到我的手上。我顺着线绳抬头望去。只见银白的线极长极长,画着弧线,飞升而上,到了半空,便消没在蓝天里,然后在极高的空中飞着一只大红色的蜻蜓。但是它混在其它几只风筝里,弄不清到底是不是我的。我用手抻一抻线,高天上的大红蜻蜓与我会意地点点头;我把线向旁侧拽一拽,大红蜻蜓随即转了半圈。我忽然觉得,久违的儿时的快乐又回到身上。这使我不觉玩了好一会儿。待到了杨家埠年画博物馆,人们叫我题诗留念,提笔在手,立时有了两句:“民间情味浓似酒,乡土艺术艳如花。”写了字,返回来坐在车上时,情不自禁接着又冒出了几句:“年画上天变风筝,风筝挂墙亦年画。七十三叟三十七,杨家埠村寿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