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本体论解释(一)

时间:2001-06-28文章作者:庞绍堂
长期以来,学术界对“现代性”的理解虽然众说纷纭,但其内涵却是相对稳定且清晰的:从历史学角度,现代性标志着一种断裂和连续的统一,是连续中的断裂;从社会学角度,现代性标志着现代化进程中非传统因素的积累和充填(帕森斯),乃整个社会大文化系统的跃迁;从心理学角度,现代性乃现代人对现代(时间意义上的)变异的种种体验与认同,由此,现代性就与主体性发生了纠葛,这种纠葛为越来越多的人津津乐道,几乎构成现代性研究的主潮,“现代性”的学理学统合法性由此内化、深化、固化;这直接导致了哲学对于现代性的概括(哲学总是认为它有资格综合抽象其他一切学科,这给它带来了过多的荣誉,同时也给它带来了过多的耻辱),现代性乃现代时空下的主客互补(相互映射与接受)变异与结构。但对现代性作出自然本体论之解释者,实在鲜见甚至未见。让—弗朗索瓦·利奥塔所著《非人——时间漫谈》一书,恰恰就作了这一努力。自然本体论与现代性,差距实在甚远,不管何种理解,现代性总是囿于人类及其社会的。但曾有数学家告诉我,要研究貌似最简单的整数问题,需借助与之相距甚远的复变函数、泛函分析等理论作为解析工具,才能透彻地理解并把握整数的本质及规律,数论由此产生。让—弗朗索瓦·利奥塔也许也是这样想的,于是终于有了这一本从自然本体论透析现代性的睿智的著作。《非人》首先回归于附魅的自然本体,尽管这是人类一种古老的自然观,即认为自然是有灵魂的。这自然地产生于先民们依赖自然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生存方式。“天人合一”可看作是这种自然观在东方社会的具体理念,东方神秘主义由此生成。因为东方社会近代发展的迟滞,脱离这种生存方式相当迟缓与困难,东方神秘主义由此强化。但这一点也许在未来会拯救东方甚至整个世界,虽然需将其科学理念化。西方自近代科学发展和工业革命之后,人们自信自然已成为人类索取与可驾驭的对象,自然于是完全外化为人类的对象,祛魅的自然观成为科学精神的主潮,人类因此忘记了自身正是被其狂妄驾驭、索取对象的一部分,自然的报复于是狂怒般地呈现出来。要学会与自然和谐相处,以更新的科学理念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返魅的自然观于是产生。这一点毫无疑问启发了利奥塔。但他并不欣赏返魅,而是在内心深处认同附魅。“我们今天要说笛卡尔式的思维中没有物质。”(P41)“这是一种非(传统)物质的唯物论,如果说物质真的是能量,精神是蓄聚波的话。”(P49)基于这种理解,物质具有了记忆,信息因此始终呈几何级数扩张,终于导致整个宇宙的复杂化进程。这种指向性的复杂化进程,就是时间,时间的本质正在于此。这倒符合克劳胥斯、麦克斯韦、霍金等等大自然科学家的观点。尽管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个负熵化的过程,充其量认为这是一个有待探讨的过程。但利奥塔比他们乐观,也因此没有他们严谨。他断言这是一个负熵化的过程,乐观的态度构成他思想的基础。“宇宙负熵化的复杂化这种思潮的蕴涵之一是,它有可能给我称之为人类自恋癖的东西带来一次新的打击。弗洛伊德已经列举了三大著名打击:人不在宇宙的中心(哥白尼);人不是第一个生命(达尔文);人不是感觉的主宰(弗洛伊德本人)。通过当代技术科学,人懂得了自己不是精神的垄断者,就是说不是复杂化的垄断者,虽然这种复杂化不是注定录入(记忆于)物质的,而是可能在物质中,它在有人类之前很久就已经发生了,偶然地发生了。但这种复杂化是能够明确地表述的。人还特别地懂得了其自身及其科学也是一种物质的复杂化。可以说,在这种复杂化中,能量本身得到反映,但人并不必然地从中获得特权。因此,人不应该自认为是一种原因,也不是一种结果,而应该将自己看作一种可靠的转换器,一种由其技术科学、艺术、经济发展、文化及其带来的新的记忆方式,即宇宙中新增加的一种复杂性支持的转换器”。(P49—50)人自身就是附魅宇宙的一部分,因此是复杂化进程的一部分。“根据这种看法,人的大脑和言语就表明人性是这样一个暂时的、很不可信的征候群(应译作标识集合)。那么,这就有助于认为在当代社会中被人称为研究的发展的东西更多的是‘宇宙的’复杂化过程的结果,而不是试图发现真和实现善的人类智慧的作品,尽管这些研究和发展结果正不断地震撼着我们的环境。”(P67)这种附魅且具有现代自然科学、科学哲学色彩的典型的现代本体论,不仅是对主客互补学说(玻尔)的延伸,甚至是对较古老的“人是自然一部分”思想的继承。所不同的是,利奥塔认为人在其中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换言之,并无需突出人的主体性地位。但利奥塔打击人类是为了解放人类(精神上的),贬低、否定人类在自然界中的特殊性和主体性地位正是为了突出人类在自然界中的特殊性和主体性地位。这就是他所解读并贯彻的辩证法。难怪他说,物质生不出辩证法。(P49)当然是传统意义上的“物质”。根据他的本体论建构,他为现代性提供了彻底的本体论解释,并为彻底的后现代提供了本原性支持与辩护(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他在多重涵义上使用“非人”一词来递增性地展现他的解释、辩护和支持。非人是一种异化,是对人的本质的一种异化,这虽然是一个古老的话题(源于德国古典哲学),也是一个现代的话题(马尔库塞等,“单向度的人”等)。但其是宇宙复杂化进程的一个阶段,是时间的产物,其具体成因是制度化的过度。直至“在我们的文化中,文学、艺术、哲学也被看作制度了。”(P3)这一观点不知是否受诺贝尔生物学奖得主贝塔朗菲的启发。贝塔朗菲在晚年非常担心人类发展的过度的程式化、规范化,他认为这将扼杀生命的创造性本质。过度制度化(包括习俗)强迫人忍受,忍受成了人的主导性普遍性生存状态,人被迫悖离自身本性(假设其有共性本性的话),人成了非人。但在文化的积淀中,非人却成了人类正当观念中的人。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甚至没有人体悟到自己的非人生存状态,至少在现代——后现代之前。譬如:“一切教育都是非人的,因为它从来伴随着强迫与恐惧。我同意最少控制的,最少教学法的教育。”(P5)压迫的对立面是解放,时间和复杂性进程制造了非人,也解放了非人。因此“一切制度化中一有机会就能突破困境和非决定性的东西是如此地具有威胁性,以至于理性精神(传统意义上的)不能不在此正确地惧怕一种放纵的非人力量。”(P5)但这种非人已是对传统非人的叛逆,是传统的人对其叛逆者的指称,换言之,是正当社会中的异端。于是,“人的本义就是人本义的缺席,就是其虚无,或者是其超验性”。(P5)对这种概括利奥塔不屑一顾,他嘲讽道:“这就能显示其‘全面性’了。”(P4)时间在继续,复杂性进程在继续,这种概括仍是对人的本性的统一模式化解释,其必然指向重新的制度化,并且必将是过度的。其仍将导致非人。尽管利奥塔对异端性的非人在价值观上是相当认同的,“人的本意是不是指心中萦回着非人的人?”(P2)但他对在此基础上做出的概括绝不认同。因为回归一致性,必导致规范性和再制度化,导致第三重意义上的非人,这有悖于宇宙的复杂性进程。所以这样的人文主义与传统的人文主义“就很可能只有语言上的差别”。(P4)真正的人文主义必须是彻底的,彻底到与宇宙的复杂化进程相一致(马克思也说过,理论不彻底就没有力量)。人的个体的绝对主体性于是就成为一种自然的理论归宿。利奥塔从此角度高度肯定康德理论“是在批判的张力中直到打破一个主体(人类的)的或多或少是假设的一致性,使我觉得由于正是这样,这种打破对崇高的分析或历史政治著作来说是有典范作用的。”(P1)因此,他不喜欢第三重意义上的非人,因为“它所挤压,它所碾碎的,就是……:不一致性。”(P4)这真是彻底的主体性:人的主体性及其意义是通过任意个体体现的,并展开的。人就是主体,每个人都是主体,没有差别,没有共性。Allmenarecreatedequal。多元主体性赋予人以真正的平等的而非虚幻的观念的主体性,具体的而非抽象的主体性。人和人类的地位由此凸显。作为现代的、后现代的人的思维和行为的特征:多元的主体性,由此得以完全伸张。因此有两种人文主义,一种是传统的,与既定制度文化相伴随并肯定之的;另一种则是真正的彻底的人文主义,它基于对平等的多元主体性的肯定。这是一个宇宙内生的自然的进程,是不可逆的时间的展示。多元主体性(的思维与行为)本身就是宇宙复杂化进程的一部分,或者说,它内涵于宇宙复杂化进程之中。二者不仅在存在上(内容上)、而且在逻辑上都是一致的。主体契合于宇宙,多元吻合于复杂。套用胡塞尔、海德格尔的话语,多元化作为此在,它只是存在的现象(表达)。多元化、主体性正是现代性的本质,现代性由此具有了本体论的支撑,并与本体论融为一体。人的思维的行为的独异性、各种技术层面的进展等等,由此成为宇宙复杂化进程的具体内容和展开,并契合于、吻合于这一进程。现代性不需要任何论证和被查问,从其本体角度而言,它否定权威,也无需权威的保护,它当且仅当属于宇宙的复杂化进程。将变化(进化)看作是一个负熵化的过程,“这不可避免地是一种普通形而下话语”。(P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