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评论——故乡山水的熏陶

  皮埃尔·彭贡潘1938年5月17日诞生于德龙省瓦朗斯市。瓦市座落在多菲内地区、阿尔卑斯山脉脚下,那里气候宜人,已是普罗旺斯省的天地。平原由山麓延伸开去,罗纳河顺坡款款而下,穿越阳光沐浴、强风劲吹的乡村和荒野,就近流向三角洲。

  初睁稚嫩的双眼,即迎来交融相汇的高卢和罗马文明,岂非人生幸事?很少有人窥见这种文明的别具一格,种种特征。这里已不复是意大利,更非西班牙,它处于两者之间,实为高卢理性和廉政的典范。当然,罗马的风范一直影响到此地,但其宏伟建筑中的傲然自得气势,在它步步远离台伯河岸一路途中,已逐步消减,再不过分。有谁敢拿尼姆的竞技场与罗马的大斗兽场相比,拿尼姆的卡累尔神庙与罗马的万神庙相比,或拿雅致绝伦的加尔桥与拉丁姆的引水渠相比呢?能说"被殖民者"配不上凯撒大帝的恢宏气度么?事实上,那是建筑师转向了更加和谐的埋念,掌握了这片乡土自然启迪看人们的平衡。地中海文明的统一性,难道不正蕴含在神秘的橄榄树里,被阳光灼热的繁技茂叶中,爱恋多石土壤的葡萄园和野生香料浓郁的芳香之中?从希腊到直布罗陀海峡,不正是这一切在陶冶人们的情趣,使他们钟情于有滋有味、无拘无束的生活?

  怎能想象在这片被神祗祝福的土地上出生的人会否认自己的得天独厚?会感受不到富饶、太阳、生活的甜蜜和灿烂光辉的存在?这光线使它所晖映的一切,精神和心灵本身,都变得高尚华贵。我从未问过彭贡潘他是否遗憾不曾诞生于爱斯基摩人的雪屋。这个问题大概会令他惊诧。不过,我也从未听他不当地炫耀过普罗旺斯文明,他肯定是竭力回避的,尽管他的艺术无法将其掩盖。

  在彼特拉克生活的那个时代,无人谈论这个如此特殊的地区,但彼氏早就发现了这方宝地。这位阿莱佐的诗人居住在沃克吕兹泉边。他在作品里讴歌从神秘而深层的源泉中喷涌而出的清澈冰凉的泉水。咏赞耀眼炫目的夏日和蝉虫的欢唱,也曾颇为勉强地描绘过生成于阿尔卑斯冰川的寒风。它呼啸于罗纳河谷之中,卷起草木枝叶,撩起前往阿维尼翁教皇宫前广场朝圣者的披风,尔后逐渐远去,消退于大海中。或许这就是兼有欢悦和战栗之美,人称地中海的明暗对比风格?

  我惬意地想到彭贡潘的祖先是托斯卡纳人。他和该地区的早期画家一样,敏感乐天,选材精细,爱好室内和家庭题材,欣喜于细腻敏感观察到的一切事物,却又始终审慎,淡然笑对。这是注重难以揣摸之物胜于彰显之物、注重精神胜于表象的人独有的秉性。他属于夏龙通、塞尚一类大师心仪的普罗旺斯,而不属于近代出现的张扬显露、戏弄夸张的,就象擅用大蒜佐餐出名的那个普罗旺斯。或许绘画不象文学那样易为粗俗所败坏吧。

  由于彭贡潘出生在一个天空四季常晴,与诺曼底相比,阳光更为耀眼夺目的地方,他不曾受醉心表现波光倒影、迷蒙天穹、幻化云彩的印象画派的诱惑。也许他会对我将此视为优点感到惊奇。后来,他没有象勃纳尔、杜飞和马蒂斯(所有画家中最眷恋地中海风情的一位)那样,需要思寻择选一处理想之地,继续最后的创作;更无需象那个以为烈日盛大可消除原罪痕迹的可怜画家梵高,回到普罗旺斯,让骄阳一次次焚毁了自己的灵魂。彭贡潘自然而然地定位于山水环境熏陶的古典风格。不要忘记,立体画派就是在距瓦朗斯不远的索格镇,于毕加索和布拉克逗留斯地期间问世的。立体派若不是明确承传普桑艺术手法的一种抽象,又能是什么呢?换言之,它依然导源于拉丁文化。

  当然,我无意断言一切画作都需经历如此严峻的道路。若对绘画苛求到这个程度,剥夺它进行种种艺术尝试的机会,哪怕这种尝试竟至令人生厌,都未免过于自负。如诗人兰波一样,画家亦"需把握现实",把握他生活中接触的现实和构想中的现实。难以逆料之事向无定规,内心冲动亦难一统。灵感会被微不足道的小事破坏,因唯命是从而消遁。世事众人皆睹,而人人自有其独特的视角。两者素来并存。

绘画风格

  彭贡潘撇除一切夸张、羡艳和速速而就。他画笔下的南方景色干燥、嘎然作响,极富质感。它不会熠熠闪烁,静感甚于动感,阴影为光线更添魅力。所有的物面、开阔的地带、高远的天穹都被打上赤日的印记;开花的油菜田是春天的象征。彭贡潘极少绘制海洋风景画。很少在需要着色的地方采用起衬托作用的雪景。画家不愿借助效果技法,因为他构图精当,容不得半点近似。虽然有人评论他的画精致有余,倾向极端,但人们可以看出他生性聪颖,决不会这样任由自己。正如阿维拉的圣女戴莱莎描绘的那样,他凭其神思,感受的不是造物主的博大;与神秘圣女希望相反,那是在感受创造物的伟大,运用丹青妙笔,将所见景物改容换貌,凸显其崇高完美。其实这不也走上了神明奥秘之路吗?

  指导彭贡潘的倒不是想象力,而是对生活恒常不断的赞美、藉助实质单纯的手法表达丰富情感的方式。一切艺术家皆受激情驱使,兴之所致,物品、面容、风景之千姿百态,盘中三颗草莓、意中人一身玉体,便都一一跃然画上,以致一切可成绘描籍口的景物皆被置于永恒。

  在巴黎画廊见到的一部旧目录里,我有幸欣赏到彭贡潘给自己几幅画作所起的雅称,诸如:《露马兰的垂柳》、《信笺与丁香》、《窗前的犹太树》、《麦田棋盘》、《红沙龙里的女红》、《独奏音乐会上的黄衫裙》、《印花桌布》、《小麦年》、《层峦迭嶂犹似海》、《静夜花束》……这些题目寓意简洁含蓄,虽不起解释作用,却丰富了探究画品深意的观者的诗情。换言之,它们不是牌照,亦非抽象的标签,里面没有过分的张扬和牵强,逼着画作去自我阐释。我甚至可以说,至今我只从彭贡潘的某些油画中,更清晰地听到过夏日里那种沉闷的寂静。他由此表现的一些细微差别不是表面的,而是切实的。如同他无意中发现午后正在酣睡的女友科菜特--是画家给她起的这个亲昵称呼,或是卷屈成团、睡在花园座椅的雌猫穆瓦拉。两幅作品都不仅表现寓于一刻静态中的羡色,而且还显示了她们纯真无邪歇息时营造出的性感气氛。而画中的雌猫和女友,好象对自己沉睡的快感,对周围一切物事共同烘托的、她们那令人赞叹的动物性,也并不完全漠然。

  画室里的物品永远是静默无产的。彭贡潘对我说,他非常看重这些物品的存在。有时他甚至会因为需要离开画室,陡然见不到它们而心感怅惘。对于虔诚的信徒而言,圣体柜就起着这样的作用。他们紧盯看圣体柜,仿佛就可迫使上帝确实存在变得无可争议。对于画家和诗人来说,他们目不转睛注视的细节,也可略略缓解他们追求永恒的渴望。克罗代尔曾说,"啊!世界真美!实在应该在这里布置一个从早到晚能一动不动的人"。

  有时听人说起应当给世上万物编制一份目录。这一想法很好,尽管工程会相当浩大,但仅仅给它们一一取名是不够的。众所周知,江河皆有两个河床,一个露天,一个地下,犹如身体与灵魂相依相随一般。一切艺术家都在寻觅隐伏不见之物,为的是找到显见之物的底蕴,但他们都白费气力,如同追逐皮球的孩童,眼见球让阴沟洞吞没。即使孩子有幸找回了皮球,孩子和皮球又会重新开始同一场游戏。画家,诗人有时感到握住了自己孜孜以求的奥秘一角,他们是否能聊以自慰了呢?遗憾的是,现实总在无情地嘲弄人们!

  彭贡潘明日将描绘的玫瑰,在他尚未动画笔之前仔细端详看的那花儿,首先会使他心旌摇撼,但他也会注意到,这朵玫瑰已在渐渐凋谢。突然,他痛苦地看到玫瑰花在死去。那脱落的第一片花瓣令他忧伤,使他心颤。倘使我们不确信随后有朵玫瑰将取而代之,就好象死亡可以被遮掩过去似的,那我们就会悲从中来。反之,郁金香的花冠盛开怒放,与瓷瓶的光泽交相辉映,好似在高声欢叫,几使花冠下颌脱落。没有一物消逝的方式雷同。彭贡潘温文尔雅的幽默使他对危险的情状并无惧色。这是他对不可挽救之事淡然处之的方式。他的室内画音力避夸张虚浮、悲痛欲绝和坦露恐惧。可是,谁又会看不到,他的画作中存在着一抹虔诚教徒的忧郁色彩呢?

画家其人

  彭贡潘一旦明了,离开绘画自己莫过一死后,就作了舍弃一切的准备,就象出家人抛开俗世一般,尽管道路坎坷,仍然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这是他向世人证实值得作出这一选择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诚然,如非出自内心坚定的信念,也不会有所成就。自此,海阔天空,彭贡潘施展其才华和天赋,再无有终极。

  事若不达极端,创意即不鲜明。人若缺乏豪情,猛气消损,灵感焉能持久?因为,艺术家的生命寓于激情。应该将执着置于首位,谦恭乃是怠惰之托词,虚假的德行。一个象彭贡潘这样目标专一,急切想发挥个人才能,达到既定目的的青年,无疑是不肯走在他看来是折衷的道路的。
彭贡潘曾经感到过孤独,也曾兴奋激昂过。在他领悟到自身尚需汲取时,于是只身北上,来到巴黎,并终于克服重重困难,使心怀疑虑者从此对他刮目相看。

  我佩服彭贡潘从来没有酸楚的情感,欣赏他不利用个人遭际,不以社会环境或不公之例为由,生造出些所谓艺术理论。面对艺术评论界,他一向寡言少语,同空头理论家可谓格格不入。他对自己的艺术孰思不辍,信念坚实,却从不以此强加他人,也不参预无益辩论。他简朴无华,画得多,说得少。对待异见和无聊之举,也不针锋相对与之争战。

  他的骄傲是纯真的。每当思绪纷乱扰人,彭贡潘便返回青年时代的故居奉格朗小住,闭门独思,追寻其朴素和宁静。他吟诗、听音乐、外出访友或安居在家,从他爱好的所有这一切里,汲取动力,找到支持。

  善于吹捧明星一族最喜好谈论'现代性'问题,我们则认为谈'当代性'更为合适。彭贡潘无疑代表着当代精神,谁能从他的画作里挑出有哪个细节应归入'反动'之范畴吗?因为酷爱当今而蔑视过去是愚蠢的。无可争辩的东西,发展永无穷尽,模仿不得,因而能永葆清新。人们回忆过去不应束缚现在,而应该投入,同时要懂得,这今天正是形式多样。变化无穷的人类共性或多或少变更之后形成的延伸。天才终究会出现,最终把潜力唤醒。

  彭贡潘如何看待当今画坛之混沌,评论其趋势呢?他是否容忍富有激情的、给人带来幸福、人人理介的作品被弃至一旁,让"经不起推敲、似是而非的渣滓,那些亵渎神圣的行为僭越呢?画家认为,与此类对手交锋纯粹在浪费光阴,徒耗精神,会松懈自己的思路。但从另一角度而言,倘若有分寸地投入,斗争亦不乏其有利之处,它既能防止艺术陷入枯燥无味的沉闷体制,趋于经院派,又能避免重复,并最终脱离艺术最忌讳的写实,因为写实将使艺术倒退至零点。绝对的写实表现对绘画的损害如同自然主义与心理学对小说的践踏。同样,强调必须不惜一切来求新的信徒们,信奉打倒一切哲学,鼓吹反对所有规程和传统,他们蔑视主题,歪曲文雅精炼原则,排斥直现快感及其幽默精神,这样行事未尝不是一种与伦理说教派同样乏味的清教主义。

  有人讲,象夏尔丹这样的画家,假使生在当今社会,拥有更多自由,岂不更有作为。出此言者忘记了,自由实属个人争取所获,并非社会赠与。

  说彭贡潘粗犷胜于孤寂也好,孤寂多于粗犷也罢,总之,他是位情感十分丰富,及至为之痛苦的画家。关于自己个人生活种种,他一向守口如瓶,甚至有意回避。对自己的创作则非常地珍爱,更着眼于充实、完善作品,很少加以否定。他富有魅力,却也令人难以琢磨,颇似可以在人前舞动翅膀,但却唯恐被人贴近的鸟儿。彭贡潘心目中有几位被他崇拜的大师,而且并不局限在绘画领域中的艺术家。他时而也会被荒谬绝伦之举激怒,只是从不曾试图效仿堂·吉诃德冲击风车。

  彭氏坚信造物伟大,达到了崇拜程度,他热爱生活,认为没有必要因为大自然面临多种危险而哀叹不已,相反,他意识到因循守旧将导致感知的丧失,为此深感忧虑。事实上,追求生存的强烈愿望随处可见,而且大地并未被沙漠覆盖。

  他有着一颗童心,有一种永远能使人惊奇的魔力,因而画作犹如世界之初的作品,饱含一片清新。他在佛贡,自己位于法国南部的别墅里。清晨醒来,每每惊奇自身即使创作激情未起,对生活的着迷状态依旧。说来,哪一位艺术家不希望尽情享受幸福的假日,而无须着笔表现这种美好:鸟鸣窗前,天际山野在望,一棵技叶稀疏的杨树挺立巴黎画空前,唱机中飘出巴赫的乐曲;心神不定的白猫怀疑是否被主人遗忘了,似醒非醒的科莱特,置于餐桌上的果酱及姗姗来迟的咖啡。精神松懈,行动自然散漫,于是不禁自问:不写,不画,又有何妨?值得庆幸的是:映照在瓷器上的一束阳光,果盘中的鲜桃再度唤醒了画家的灵感,催促他坐回画架前。或许,前夜的构思仍在其上,或许,他听到了雪白色画布发出的呼唤,画笔一落,新作一幅,邀他再次冒险,再度感受奇遇。

  让我们以笔者童年一件趣事收尾吧!一天,从教室敞开的窗口飞进了一只瓢虫,落到我习题本那页存有一道久久苦解不出的代数方程上。上帝创造的这只小精灵在上面不停挣扎,因为它落下时不慎四脚朝天。最后,小瓢虫终于翻过身来,但竟象幼儿失禁一般,在我无力发挥才智之处,屙下了一滴它特有的橘红色的答案。

  依我看,再没有谁比这位不速之客对绘画艺术的偶然性解释得更为精辟了!

乔治·鲍尔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