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 | 陈履生:这盏灯为我母亲而点亮



时间:2019/5/17 11:05:32 文章来源:陈履生美术馆 

  Mr.陈收藏了几千盏油灯,其中一盏为母亲而收,为母亲而点亮。

  2018年1月,Mr.陈在巴黎旧货市场一卖旧相机的铺子里第一次看到此款,1900年的产品,极为罕见。毫不犹豫,拿下,为了我的妈妈,在天堂她会高兴的。

  这盏发出红光的灯,看到它,就想起了我的母亲,她在洗照片的暗房内工作了一辈子,除文革被扫地出门之外。暗房用于照明的是比较暗的红色的光。没有电的时候,用煤油灯,用红纸包在灯罩上,发出了红光,但红纸经常被烤焦。那时候如果有红色的煤油灯灯罩多好啊!

▲ 我的母亲总是那么讲究,虽然很朴素。她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她的爸爸妈妈没有让她读书。

  母亲平凡的不能再平凡。出生于扬中小岛上的一个名为友好村的富农家庭,那是1929年的7月12日(农历己巳年六月初六),再过一年就90了。她要能够活到90都好,她的妈妈、我的外婆就活到99。母亲娘家一个村的人基本上都姓苏,小时候最喜欢到那里;到了那里见到年长的男的大都是叫舅舅,见到女的都喊姨娘。而自己家里就有4位亲舅舅,2位亲姨娘。母亲一生的遗憾是没有能够得到上学读书的机会,因此,她像同时期的很多女人那样往往被称为“文盲”。后来看到女画家姜燕所画的《教妈妈识字》,感觉到画面中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著名画家陆俨少也画过这个题材。扫盲曾经是上个世纪50年代的发生在新中国的一项很普及的事情,可是,妈妈怎么没有去扫盲?真的无从知晓。无疑那个时候的扬中是一个孤岛,很多应该的事情没有应该去做,看来只能这么去理解。母亲的不幸在于有兄弟姐妹7人,排行老五,外婆叫她“老五”。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姐姐也没有上过学。有时候在想那些参加革命的富家之女,都是读书识字的还不满足,而母亲看着两位弟弟在去读书的路上所表现出的渴望,应该和那些渴望改变旧制度的人是一样的。能够在书香门第中成长确实是万幸,那些大家闺秀用书和知识养育的典雅和超凡脱俗的气质,是令人神魂颠倒的;母亲的身上没有,可是,她的朴素,哪怕是抹一点最平常的雪花膏,那香味完全能和法国香水比美。栀子花开的时候,她插一朵在头上,放几朵在床头,这是她的美学,因此,至今闻到那香味,我都感觉到是母亲的味道。母亲是很讲究和体面的,即使是着朴素衣,即使是没有任何的修饰,那搭配也能看出几分心意。在穿着上,她很不随意。

▲ 母亲节送你一幅姜燕1953年画的《考考妈妈》(114×65cm,中国画,中国美术馆藏),这是20世纪50年代无数文盲的妈妈,为了新中国而努力学文化的历史故事。时间过去了近60年,还有多少妈妈还是文盲,应该关注这些文盲的妈妈,让文化提升她们的生活。

  我也想象中有母亲教我们读书识字的场景,那种温馨成为终身的期望。我不因此而对母亲产生任何的怨恨,却有着更多的同情和怜悯,她何尝不想?母亲终生抱怨她的父亲没有给她读书的机会(这和她的母亲无关),以至于在文革时,她还让我们教她识字。她非常羡慕读书和识字,因为她太懂得读书识字的重要。她如果识字,在文革被迫离开原本属于她家的照相馆之后就不会在饭馆里端盘子送碗,也不需要每天凌晨四点钟就去上班炸油条,她至少可以得到一份与识字相关的相对轻松的工作。因此,我实在怀疑这个“富农”出身,真的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自己的女儿都没有钱上学,怎么还是富农,富在哪里?我的外公超乎寻常的喜欢他的这位最小的女儿,悲剧在于重男轻女,亦或是囊中羞涩。相信但凡有可能,外公都会让她上学的。

  作为母亲,她的不易是难以想象的。她生了4个儿子,都是自己带大的。除了在家里照相馆暗房里洗照片这一不能耽误的工作,早晨天不亮就起床,生煤炉,做早饭,催小的起床、大的吃饭,都是为了孩子赶着上学,同样也不能耽误。午饭、晚饭,天天照旧,日复一日。洗衣不知道磨平了多少块搓衣板,而冬天在结冰的河水里洗衣,手冻得红红的像胡萝卜;缝补在油灯下往往是三更灯火五更鸡,还有纳鞋底的一针一线。一个人的辛劳面对一家六口的衣食住行,就这样一年365天,岁月染霜,儿子各有所成,各立门庭。母亲的不幸是生的太早,一生的多数时间没有赶上电气化时代的煤气灶、电冰箱、洗衣机。她真正是传统的农业社会的手工劳动者。按理说她也算摄影工作者,也是手艺人。她在暗房的红光下,用心里默念曝光的数字,那种准确的把握,只要一看底片就知道曝光时间的长短,显影、定影,可以说是相当的娴熟。

▲ 我的老家与东边的河,母亲在这里洗衣,也在这里淘米。

  过去的时代实在难以回首,物质的匮乏与原始的生活方式,成为在现代化之前的这最后一代人的艰辛。现在很少穿破衣,可是,那时候的衣服实在不耐穿,所以,缝补是常态的家务。记得棉质的新线袜买回来,母亲就把袜底给剪了,缝上她做的棉布的鞋底,经久耐穿。如果不这样,新的袜子穿两天,底就磨破了,到时再来缝补,既不结实又不美观。母亲纳的鞋底,针缝均匀而平实;她做的鞋既美观又耐穿,一般的很难达到她的水平。想想她常年要做六口人的鞋子、织六口人的毛衣都是不易,家乡扬中形容人的勤劳是“丢了笊耙舞扫帚”,她真的是如此,一天到晚没有空闲,经常累得直不起腰。她还要抽时间给外公外婆做鞋子,这是她的孝心。她绣花的手艺也是远近闻名,其设计和描绘的花样引领了乡邻和亲朋的时尚,街坊邻居经常来家里讨要图样,也成为她的骄傲。显然,她也是生不逢时,搁在今天,没准是刺绣类非遗的传承人,因为她确实是从前辈那里继承了手艺,直到上个世纪的80年代后期,她还为新出生的孙子做虎头鞋,其色彩的搭配与缝制的技巧,完全可以视为作品而放到博物馆中见证民间手艺的精彩。


▲ 1986年,母亲有了第三个孙子陈都。

▲ 看看这手艺,这针线活。

  母亲烹饪的手艺也是不同一般,毕竟在饭馆干过。虽然平生没有做过鲍鱼、鱼翅,也没有吃过,但是,蒸包子、做年糕和酒酿等等属于扬中人的基本食品,那是绝对的好手。今天当家乡把做河豚鱼当作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时,母亲对此却是游刃有余。她自己杀河豚,小心翼翼。家乡有“拼死吃河豚”的说法,而每年有都能听到吃死人的传闻。河豚鱼的毒性极大,关键是宰杀和火工,那时候烧柴火,不像现在烧煤气那样火大而均匀。问题基本上是出在火上。每次做好之后,香味四溢,母亲总是第一个先吃,实际上是先尝;看看没事了,家里人再吃。那时候扬中人有规矩,河豚鱼不能招待客人,就是怕出事。可是,我们家照样招待客人,这就是母亲的自信,艺高人胆大。她一辈子在家中招待了无数的客人,但是,她从来不上桌。扬中的规矩是女人不上桌。她的朴素以及所传承的家乡人的妇道,也是令我们感慨万千而难以忘怀的。

  母亲的善良、勤劳、节俭,顾家,是一种典型的扬中人品格;她是一个时代中基层女性的代表。她在平凡的一生中享受着属于她的平凡的幸福,而当她的晚年还把照顾年迈的母亲作为经常的家事,以至于在去看望她母亲的路上被拖拉机撞伤而影响到她的寿命。虽然伤筋动骨没有能够要她的命,可是,外伤却在内里改变了她长寿的基因,但没有改变她行孝的心意,此后的重重的牵挂是她临走而不舍的眼神。她走的那年才67岁,和她活到99岁的我的外婆相比,和她活到89岁的我的父亲相比,和她健在的93岁的我的大姨娘相比,她走的确实太早了。


▲母亲和她的姐姐、我的大姨娘苏菊芳。

  我和我的兄弟都很爱我们的母亲,可是,我们没有说过“爱”字;母亲用她的勤俭和辛劳表达出的非常爱我们的一切,但是,她也从来没有说过“爱”字。表达爱的方式有多种,挂在嘴上只是一种,朴素的家乡情感于不言之中也是一种。

  母亲——苏近芳,您是伟大的。

  您的伟大在于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