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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丢掉的自行车——访年轻画家魏意
- 时间:2020/9/6 15:14:39 文章来源:上海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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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意:1970年出生于上海,自幼随父(著名画家魏景山)学习绘画、书法,曾获得少年书法比赛一等奖,后就读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1991年赴美国学习,悉心研习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珍藏的世界名作,加深了对古典主义和印象派艺术的领悟和体验,掌握了扎实的油画写实风格绘画技巧。近年来又多次游历日本、韩国、香港、台湾、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等地,开阔视野,交流同行,汲取灵感,屡有油画、素描等佳作问世,多次参加国内外大型美展甚获好评,作品题材包括人物、风景、静物等。
舍不得丢掉的自行车
——访年轻画家魏意
杨晓炎
对魏意的画,从认识到赏识,缘于一次偶然的巧遇。
那天,我受邀参加某个画展开幕式。在休息室里,著名艺术家魏景山给我看一本速写本,一页页地展现在我面前。看着那些流畅肯定的线条,人物的静动态都那么生动准确,我不禁动问,这是哪位大家的作品?景山却笑笑说,是我儿子魏意画的。我不免惊叹,重新又开始认真的看……
聊着聊着,景山又说到了公子魏意的油画,说他追求古典主义的风格,其油画沉静稳重,也很值得一看。
于是吊起了我的好奇心,决定与魏意约起,听听他的畅聊,看看他的作品。
令我难忘的是,与魏意约见的第二天,是我老父离世的日子。老父是我绘画的启蒙老师,他不懂画画却要我学画,说将来可有一技之长,手艺不亏人,养家糊口。想当年,老父带着我到厂里找他的学生美工,彼时他的学生正爬在梯子上,画大拳头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大漫画。我给他看了许多涂鸦漫画,得到他的赞赏,教我如何坚持画下去,还偷偷的拿了厂里的很多白报纸广告颜料,让我带回家自练……
眼前的魏意,使我仿佛又回到当年的学画情景。不过,魏意比我少时幸运多了。他出生在艺术世家,父母都是美院毕业的专业画家,从小受父母的艺术熏陶和教育。他回忆的镜头里,小魏意在妈妈的身边,临睡前总得到妈妈的呵护,以至于他后来的绘画就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对“妈妈的吻”的描述:
“……我两眼盯住了妈妈,我知道,只要一开晚饭,他们就不会让我呆到晚饭结束……以便在妈妈把脸凑过来的刹那间,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贴着的她那部分的肌肤的温存。我好比一个画家要画幅肖像,但是描绘对象只能短暂地出现几次,画家在准备调色板之前,早已根据自己所作的笔记作好细致的回忆,即使描绘对象不在场,他也能画得维妙惟肖……”
魏意小时候得到妈妈的艺术亲炙,给他日后走上绘画创作道路,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基础。“即使描绘对象不在场,他也能画得维妙惟肖”——这是对他艺术根基的极佳概括。少时,小魏意看着窗帘,在旋转的灯具映照下,他的眼前会幻化出各种美丽的画面。他至今回想和思念妈妈对他的呵护——经常看着妈妈怎样画画,教他练习书法……
遗憾的是,由于糖尿病引发的並发症,加上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小魏意十岁时,妈妈就离开了……他常常想起临睡前时妈妈给他亲吻的情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他的眼前呈现出各种图案和妈妈的笑容……
那个年代的恋爱相亲,不知有“遗传基因”这码事。小魏意自小便有了先天遗传的疾病,这对他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好在他一直得到亲朋好友的悉心关照,比如慷慨付出的永利舅舅、刘诗画家等对他的精心照料,使得他更加珍惜人生,懂得生活是美丽的……同时又遗传了父母的绘画艺术细胞,所以能够在身体的逆境下,努力上进,一路收获。
话说魏意很快到了中学时代,进入了上海美校中专部学习,读了三年美术专业,接着又有两年的业余美术学习。凭借妈妈小时候给他打下的书法功底以及日后的苦练,上世纪80年代,魏意在一次上海的书法比赛中得奖。在书画实践中,他深感书法和绘画同理,比如在许多速写的技巧上,就得益于书法的功力。他不想光是执著于书法,而是将视线落在整个“书画”上。
随着改开,国内兴起出国留学潮,魏意的父亲魏景山也是当年最早赴美的艺术家之一。尽管他和陈逸飞合作的油画《占领总统府》,早已成为鼎立于中国美术史上的璀璨明珠,但他还是怀着更大的艺术梦想……而魏意的“艺术转折点”或曰“艺术的飞跃”正是发生在1989年他去美国探望父亲时。他像着了魔一样地呆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在那些著名藏画前久久伫立,不忍离去。他如饥似渴地汲取艺术能量,他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就是西方古典主义及现实主义的油画作品,由是也奠定了他日后油画的基本风格,并且一发不可收……
在纽约期间,他坚持读帖练书法,去公园街头写生速写,如痴如醉。回国后也坚持画素描速写,到图书馆去画人物静动态。有时画肖像,还被人误解为侵犯肖像权,这时他才感觉到父亲这一辈老艺术家画画时的氛围真的很好,画肖像根本没人指责。不过偶尔的不快并不能阻挡他的意志,他仍然坚持画素描速写。
由于遗传母亲的基因,魏意从小得糖尿病不断服药,引起很多后遗症。40多岁时甚至得了强迫症,疾病给他带来不小的痛苦。好在他对艺术的热爱,意志太强大了,什么都阻挡不了他对艺术的执著追求,他强制克服了癔念和病痛。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时期,魏意画了系列油画作品和大量的素描速写作品……
咸鱼和黄瓜
西藏法器与苹果
石膏像
丽水村景
风景
我慢慢的品赏这些作品,无论是静物还是风景,每幅作品均有古典油画的风味,巴洛克式技巧……魏意的油画,没有丝毫的匠气,似乎每块油墨里,都有他沉重的凝思。哪怕是几件静物放在那儿,在物件的排列方式和色彩运用上,你都能感受到画家与众不同的思绪。尤其是那辆“舍不得丢掉的自行车”,魏意画中所呈现的“残缺美”,是多么地震撼人心!我不知道,他是否由此联想到自己的人生?或许,物件上投射了他的人生思考?
舍不得丢掉的自行车
我耳边忽然响起大江健三郎儿子大江光的音乐作品。付出终有回报,现在的大江光,已经成了日本最著名的作曲家之一,他能记住他听过的任何乐曲,他第一张CD《大江光的音乐》获得极好的销售纪录,并得到日本黄金唱片奖,随后的作品也屡获大奖。
很多人都知道,大江健三郎是日本当代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但鲜为人知的是,他还有个智障儿子大江光,父子俩共同生活在一起已有50多年了。照顾并引导大江光,已成为大江健三郎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事。
虽然魏意的情形与大江光有所不同,但在“需要照顾”这点上,却是相同的。好在他们都有一个伟大的父亲——那天约见魏意并畅谈时,魏景山坐在儿子身边,用非常慈祥的眼光望着儿子。其间,哪怕稍有一点点不适,比如聚餐时有点热,景山就会帮儿子脱衣服,还搛菜给他。这些琐碎的细节,都是几十年景山又当父又当母的下意识举动,有着和大江健三郎同样的经历。
父爱如山!魏意和大江光,他俩都在克制遗传基因带来的疾病痛苦,并追求自己的艺术世界。绘画和音乐有异曲同工之妙,分别给他俩带来无比的快乐,在这一点上,说他们是幸福的,一点也不为过。
黑格尔早在《美学》中阐明,《神曲》是基督教中世纪的史诗。《神曲》一开始,但丁在森林中迷路,遇到一只豹挡道,这只豹是象征肉欲。人的“肉欲”,是最原始本能的追求欲望。同时黑格尔进一步论述,“人类本性中就有普遍的爱美的要求,还可以进一步推论:对于美的看法是非常复杂的,几乎是各人各样的,所以关于美和审美的鉴赏力,就不可能得到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规律。”
魏意有他自己独特的审美观念,他认为无论是古典或当代油画艺术,写实主义或抽象主义,不存在新旧之分,只有好坏之分。艺术作品不是自然的产品,而是由人的活动所造成的。它基本是为人而作的,而且是诉之于人的感官的,多少是从感性世界吸取源泉的,它本身有一个目的……
魏意说,实践欲望出发的人,为什么把有机界和无机界中可以利用的自然事物,看得比艺术作品较高?因为艺术作品是不能供欲望利用的,而是满足心灵其它方面要求的……
魏意的侃侃而谈,令我吃惊。他的观点和黑格尔如此相似,而且融入了自己的理解。他也“叹了苦经”:由于脑神经问题,做过二次微创手术,常常出现“看的时候理解,画的时候就忘了”的情形。他要时刻反复提醒自己,朝着自己的理解的目标去创作……
面对病魔缠身的他,我深感:疾病给他带来的痛苦,对画画创作的影响,是何等的大啊!
俄裔美籍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纳博科夫曾经说过:“聪明的读者在欣赏一部天才之作时,为充分领略其中的妙处,不只用心灵,也不全是用脑,而是用脊椎骨去读的。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领悟其中真谛,同时切实体验到这种领悟带给你的兴奋与激动。”
我遵循纳博科夫的教导,反复品读魏意的油画作品和素描速写作品,渐渐感觉到“天才之作”的妙处。魏意的画,不是那种按部就班的工匠之作,而是浸淫着独特才气的个性创作。他年纪不是很大,艺术实践不是很长,却能创作出如此美好的作品,除了他有艺术家庭的熏陶外,最主要的是魏意有“灵悟”(epiphany),属于“显灵”和“领悟”一类。
文学创作叫“原生态”,与年龄大小无关。如同萧红二十几岁创作了《生死场》,得到鲁迅的赞赏。创作中的“自然”,在西文中有“天生的”意思,这在艺术领域上是难能可贵的。黑格尔把它称为“天才”。许多画家十分努力,画了一辈子,却只能说是“行画”,而没有“自然”艺术的创作元素。
马蒂斯形容自己的素描诸特征无法用言语进行表达,只存在一鼓作气的线条,以及对纸所作的空间分割和由此表现的感情在观众中唤起的共鸣。马蒂斯的线条描画看上去十分随意,似乎没有受到更多的法则甚至理性的支配,人们从中看不到什么“逼真”或“精确”的东西,这是因为画家认为“精确不等于真实”,他考虑的是心灵的“表现”,是内在的“感情”。
我想魏意是领悟到这一点的。魏意的素描速写看似追求马蒂斯“随心所欲”,其实恰恰是他内心的表现。我似乎在他素描速写作品的线条中,看出书法回锋收笔的韵味,这或许和他从小受妈妈的书法教育练就的书法功力是分不开的。而且,大凡父子画家,子学父的甚多,但魏意的作品似乎看不见父亲画风的痕迹,这是难能可贵的,也是景山十分自豪的地方。
在与魏意的畅聊中,为了调节气氛,我随便说了一句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个字迷。”魏意旋即脱口而出:是“日”字。对啊,南朝两代皇帝萧渊明、萧方智,“萧萧”等于是梁朝,陈灭梁“萧萧下”是陳字,陳字无边则是“東”,東字落木岂不是“日”字吗?魏意从小受母亲的书法教育,对古典诗歌情有独钟,才有今日脱口而出的“日”字啊。
……写此文时,我久久凝视着魏意的油画《舍不得丢掉的自行车》,内心翻江倒海。我越来越觉得,这幅油画,可以视作魏意的“自我写照”——一辆原本可用的自行车,因为各种原因,生锈残缺,貌似被遗弃。可是主人舍不得丢掉,因为它承载了主人太多的记忆。也许有朝一日,残缺的自行车会整旧如新。而它今天的存在面目,何尝不是一种审美对象?在历史的沧桑里,它怡然自得地沐浴在阳光下,散发出自己独特的魅力。
这当然是我个人的解读,魏意同不同意,我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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