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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真淳人共仰——巴金三封信件注释
- 时间:2005/10/22 15:49:51
- 1敏之兄:
这次来港,有机会同您欢聚畅谈,十分高兴。特别感谢您对我的鼓励和关心。我二十多年未见“香港之夜”,这次小住十八天,仍然是为了友谊。我空手而来,却满载而归,我又欠了一身还不清的债!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年轻二十岁,那么我可以多写,写尽我心中的感情。不管我身体好或坏,我绝不放下我的笔,我仍要说自己想说的话。
我不是文学家,我没有驾驭文字的本领,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技巧。总之,我没有可以骄傲的东西,只除了友情。我常说友情是照亮我一生的明灯。写作五十几年之后我重来香港,仍然是满目灯光。我结交了那么多的朋友!他们的友情温暖了我的心。我不能不时时想到他们,我不能不时时考虑怎样偿还友情的债,能还多少就还多少。我一生最高的目标,就在于“付出”二字。用行动表示我的感谢。
我今年八十。那天在宴会上您还为这个跟我碰杯。其实活到八十,是一件可悲的事。我时时痛苦地想到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应该做那么多的事,却只有这么少的时间!我还想写那么多的文章,一天却只能写一两百个字,有时拿起笔手抖起来一个字都写不好。我着急,我绝望地挣扎,然而我并不悲观。我写不好,会有写得更好的人。年轻人已经赶上来了,现在和未来都是属于他们的,活跃的应该是他们。当然我手中的笔也还是属于我的,我有权也有责任写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
动身返沪的那天,在机场上见到您我没有讲什么,有些感情不是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我只能对记者说:“我会在心里想念香港的读者和朋友,今后在我写作的时候,你们的友情将是对我的鼓舞和鞭策。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别的以后再说吧。祝好!
巴金十一月十五日
1984年,巴金先生接受香港中文大学颁发荣誉博士名衔南飞香港,抵港之日,我与潘际?兄(笔名唐琼)到启德机场接机,当时会面之情真是兴奋得难以形容。他下榻于大学的贵宾宾馆。
巴老这次南来,是距离二十多年重游香岛了。当天晚上我设宴为他洗尘,恰值著名诗人、翻译家、南京大学教授赵瑞蕻也来港讲学,于是与际?、瑞蕻同巴老畅叙往事,频频举杯,既祝贺巴老旧地重游,也为际?在《大公报》副刊连载巴老的《随想录》结集出书数卷而表欢庆。巴老已达八十高龄,平常是不饮酒的,但是这次小宴却例外与我们碰杯、干杯!我与际?、瑞蕻饮得几近酩酊大醉。后来瑞蕻在通信中还提到在上海探望巴老时,巴老说:“那天大家都很高兴,你们三个都喝得满脸通红了!”
瑞蕻回忆这次相聚,仍“不胜感奋交集”。
为纪念巴老南来,我曾以《喜迎巴金先生重游香岛》为题,向他献诗——
江南揖别怱三秋
华发飘萧认旧游
斑竹澌澌伤血泪
城狐扰扰赋同仇
激流早奠名山业
随想还抒家国忧
最是真淳人共仰
扬清蹈厉焕神州
巴老是经历了“文革”十年浩劫的,他的夫人萧珊于劫难中逝世,离他而去,“四人帮”把国家、人民害得天怒人怨。巴老写的《随想录》就是愤怒控诉一群城狐社鼠的罪恶,以教育后代杜绝“文革”的倒行逆施的。
从巴老的信中,有两点令人感动,就是他坚持写作,哪怕患了病,手颤抖了,仍然不倦地写。同时,以热忱满腔鼓励、期待年轻人“赶上来”,“现在和未来都是属于他们的”。因此巴老对文学事业前途绝不悲观,他倡建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已巍立于京华,就是迎接他百年诞辰的崇高礼物。
2 敏之兄:
信悉。剪报收到,谢谢。掏笔后不写文章,但可以写写短信。为了国家,有话总得讲出来,讲话的人多了,听话的人多了,大家掏出心来,才会有欣欣向荣的景象。《书简》稿酬请直接寄北京八一○一信箱中国现代文学馆(可注明杨苡和我捐赠)。
祝
好!
巴金八月廿四日
巴老因患帕金森症,加上脑血管也出了毛病,长期安排于上海华东医院治疗,一度搁笔不能抒写长文。可是巴老绝不放下手中的笔,改以短信,把所思、所感仍然以言论的形式记录下来,表达对国事的意见。他期待大家说真话,不惮叨叨絮絮,要发出声音,不要形成“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局面。
巴老此信是写于开放改革的时期了,所以他认为不妨有话就讲出来,于改革、进步有助,“才会有欣欣向荣的景象”。
由于巴老喜欢杭州是较安静的疗养环境,不久,他就出院去杭州。他的女公子李小林写信来说——
“我将陪他去‘创作之家’小住。那里环境幽静,空气清新,对老人特别适宜。每次父亲从杭州休养回来,身体总会恢复一些。他特别喜欢杭州,喜欢西湖。前几次去杭州,住在西湖边上,他经常坐在临近西湖的窗前,一坐就是好久。他说这次是向西湖‘告别’的。10月初您若来江南,也许我们能在杭州见面。”
杭州西湖的“创作之家”真是一个最幽静的环境了,我曾亲历其境。这次会见巴老,却是移住刘庄,是为了配合治疗,是与上海著名作家孙树棻先生同去的,他与巴老如忘年交,经常访候巴老。巴老看到我们,十分高兴,手扶轮椅,由小林随伴,漫步于幽径,一边低声谈话,我们深深体会到这样的疗养环境,正如小林说的“对老人特别适宜”。
当我离开杭州南归香港,有感于这次幸会巴老,特填了一阕《浣溪沙》寄他——
杖策舒徐趁晚晴,幽居堪慰老人心,山光水色有清音。《随想》续编观世变,士林仰止到如今,南天游子系离情。
3敏之先生:
书二册收到,谢谢。
去年华东医院一别,仿佛做了一场大梦。等我病愈出院,已无法和您相见了,其实“病愈”只是空话,我的病是不治之症,我写一手不像样的字,就说明我已病入膏肓。不过我的脑子还很清楚,没有混淆大是大非,即使在不眠的长夜里也未受到良心的谴责,一朝闭上眼睛也不怕无颜面对下一代。
知道您从北美回来,再次当选会长,我也很高兴,您的心情我也理解,我们见面的希望仍然存在,许多话以后面谈吧。请保重。
祝
好!
巴金九月廿一日
从珍藏的书柬中检读巴老这封信,我不禁热泪盈眶!计算岁月,已是十多年前收藏的了。
当时,我在美、加寄寓了一些时间,曾记得巴老八十五岁诞辰之日,我从加拿大与华裔作家协会的文友联名以传真向巴老祝寿。我也曾写信向关心我的巴老汇报行踪,当我结束北美之行,回到香港与他通信,很快收到复信,他说华东医院一别,“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但是他是清醒的,“没有混淆大是大非”。这就是这位文学大师历经风雨坎坷而坚持的高风亮节。这封信,具有十分珍贵的历史价值。(信息来源:文汇报 曾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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