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2/7 20:13:32 来源:中国艺术报
隶书三潭诗卷 王铎
晚明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特殊的一个时期,中国社会开始向近代社会转型,儒家思想在其时影响深远,其中集中表现是《四书》之一的《中庸》。 《中庸》作为政治伦理的、同时也兼具艺术审美的规范。王铎精于中庸之道,他理解的中庸,是矛盾的中庸,这源自王铎的殊遇,如刘熙载曰:“写字者,写志也。”其书法临创实践与其学书理念是一致的,将不同元素整合一体,臻至功成。究其源,是他不同于时人的美学观;寻其本,得力于他对古人的深入体悟。
学书理念与美学观的形成
晚明阳明心学空前繁荣,王铎提倡“心即理”思想,在此基础上又提倡“知行合一”。王铎的学书理念以是否符合自己的审美,即师心为依据。他反对亦步亦趋,《论书札》有语:“书太拟议,便少兰亭羽化登仙之意趣,不模拟又易离畔准绳。若棋子,操之纵之,不即不离,若有意又若无意,鹤之在空虚,鱼之在水中,一也。”王铎认为,临帖的最终目的是出帖,不能局限于对原作的形似,而应追求作品的内在精神。
王铎常在临古卷中题跋,书论多出于此,这种用浓烈情感表达的题跋形式有着重要的意义。晚明时期美学思想发生变化,书家注重主体意识,重个性抒发,从徐渭、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到王铎、傅山,无一不受影响。王铎在临创实践中力求追溯源头,以纠正今时之俗,并获得有别于时风的古趣。
王铎的楷书、隶书、章草等作品虽不及盛名的行草书,也强烈反映出王铎的学书理念。李清称王铎“喜作诗文,中多奇字。每客过,则出而读之,且读且解,谈宴无倦色”。在尚奇思想的引领下,王铎有意识地在作品中使用奇字,但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标新立异。《拟山园帖》中收录了王铎若干件楷书临古之作,其师法钟繇,结合柳公权,古奥深涩,耐人寻味。他主要将隶定后的字形进行还原后作楷,不乏改造,将他认为不合古法的字形一一加以改正。张庚《画征录》中说:“余于睢州蒋郎中泰家见所藏觉斯为袁石愚写大楷一卷,法兼篆、隶,笔笔可喜。”藉由篆字隶写、楷写,王铎既与俗流相背,又不至于因过于晦涩难懂而失去传播力。其字形上的篆籀形态给观者造成奇特的视觉感受,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笔顺的界限,进而对局部的节奏与布白产生奇妙的影响。
王铎在书隶时以篆法为宗,这是青睐古文的另一表现。虽然与明代初、中期的隶书书家相比,王铎隶书中的楷书用笔意识已经淡化,方折相对没有过于强烈,但难离其意。王铎认为书法远离野俗的原则是楷书追隶,隶书追篆,所以就其隶书而言,所用异体字大多源于篆籀之法,或从古书中有据可考的文字。王铎深究的还有章草,经常在题跋中作章草,有时甚至行书卷后接章草。实际上章草对王铎奇崛的大草有着不可或缺的影响,作品中打破了章草的基本范式,在平正中见奇。
我们梳理王铎的临古卷中有关题跋体现出的学书理念与美学观,尝试分析其或隐或显的取法脉络及临创过渡方法,关注后人对其在不同层面的理解、借鉴和取舍,这有助于我们从更全面的立场之上,去寻绎传统与当代的契合点。
书论和实践的紧密结合
王铎在《琅华馆帖跋》中称:“故善师古者不离古、不泥古。必置古不言者,不过文其不学耳。”对于王铎来说,他既认同晚明的审美取向,又一心要以“二王”为旨归,所以在这种双重价值的追求过程中,执着地进行独属他的临创实践。
在王铎的临古作品中,“二王”就占了大半,沙孟海在《近三百年的书学》中对其评价道:“(王铎)一生吃着‘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结果居然能够得其正传,矫正赵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说是书学界的‘中兴之主’。”他临《集王圣教序》更能字字逼肖,于此帖浸淫之深为同时代书家所不及,加强了转折处的停顿方折,汲取了碑刻之法,加强骨力,以避流于秀美、媚软。王铎对王献之的书法欹侧之风深得个中三昧,注重体势,把握住了潇洒的境界。
王铎在《临阁帖》跋中说道:“丙戌二月,事务繁劬,昼不得暇,挑灯二更,学古凡不师古师心,罔臻于成。”他提出学书不仅要师古,更重要的是师心。在《临阁帖卷》跋中他认为学书要注重传统:“书学以师古为第一义,近世书家以臆骋,动无法度。如射不卦鹄,琴不按谱。如是,亦何难之有!”越到晚年王铎对于阁帖的学习,其实更多是用“二王”法临写诸家体。晚年在审视自身学书历程时,对书法作了一次全面深刻的回顾:“书不师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诗文,有法而后合。所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也,如琴棋之有谱然。”
另外,王铎尤其对米芾的书风又进行了重新的领悟与探索,对米芾书法的跌宕笔法有着自己的独特领悟。在笔法上为了更加深入,选择米芾作为突破,通过米芾上溯晋人笔法。这也成为他行草书创作的一个转折点,从米字中大量出现的翻笔中悟出“绞转”来,方折与圆转有机结合,追求字的张力,并将尺牍大小直接扩大到超长立轴之上,他在米芾从未涉猎的领域中走出了自己的道路,有着别出心裁的发挥和演绎。他认为:“米芾书本羲、献,纵横飘忽,飞仙哉!深得《兰亭》法,不规规摹拟,予为焚香寝卧其下。”
超长立轴虽然流行于明代,但对于习惯于尺牍、书卷的明代书家来说,依然是个难题。很多在帖学卓有成就的书家一旦写起长幅立轴,便难以驾驭,只能在单字的字型上下功夫。章法的新变革肇始于张瑞图,他尽量把字距压紧,行距放宽,用笔方折翻动,重新营造了一种秩序。可以说,王铎承袭了张瑞图的创作方法,并在章法理念取源黄庭坚,得以使立轴这一形式完善和发展。王铎对章法的探索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在一件作品中制造各种矛盾,同时用多种方法去化解矛盾,使整张作品和谐又平衡。
王铎擅多体,以现有作品来看,似以行草书为高,其大草作品,笔力厚实,结字茂密,连绵不断。正如他在《草书杜甫瞿塘两崖诗卷》跋中所说:“草书须意兴爽然,形体和畅,如登吾嵩顶长啸时光景,然后落笔。不然机滞,神不飞动,止可写行书。有意无意,不可书草也。”字径的展大,王铎在颜真卿那里找到办法,去掉了小字的跳荡与起收笔的锋芒,用沉着厚重的点画与之对应。在提升书作气势方面,张芝、王献之的“一笔书”对其有所启迪。王铎在“拓而为大”的过程中夸大了笔画本身,有效地运用了牵丝连带关系,再弱化缠绕的羸弱线条,变之以沉着的线来代替,有意识地控制线条节奏,计白当黑,旨在传达个人的力量和笔势。在王铎笔下,字型或宕或倚,气韵笔断意连,让人耳目一新。
王铎所倡导并亲身实践的气势恢宏的行草书,对晚明书坛平衡董其昌一路温柔书风、振兴古代传统起着积极作用。王铎丰富了后人学习“二王”等人的手段,开拓了学习的路径,对高古的理解和孜孜以求值得借鉴。需要指出的是,“尚奇”是一把双刃剑,要把握好度,力避其传统韵味较少、多程式化的作品,要既守法又不为法所囿。王铎的师古、师心观念影响深远,可为后人所用,成为临创道路上的方向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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