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1/15 18:56:25 来源:美术报
五代 关仝 寒山行旅图
我想用两句现代诗,来概括我在五代宋元以降山水画中,越来越多看到“焦点”般的桥、桥上有高士步行或骑驴马而过之情境:“站在桥上看风景”(卞之琳)、“我要到对岸去”(北岛)。
在披阅、雅赏中国古代绘画时,如果你足够细致、耐心,不时能从历史的纵坐标与时代的横坐标之建构中加以提炼与总结,你就能不难发现“彼岸”的隐性存在,比如,不同时期,都有“待渡图”存在,那些不知来路的过客,正在此岸,等着舟船快快驶近,载他们到彼岸去;再比如,诸多山水画幅中,画有“落眼即见”的木桥、石桥,有人物正急急前行于桥上,他们的目标,就是到对岸去。一旦发现此场景,它会像自主“截屏”般留于脑际,在你回想、回放、回味中聚焦,让你真切地感受到:这,就是创作主体欲传递、暗示、诠释的主题、旨趣:不如归去;不如到对岸的“桃源”去;不如越来越快地逃离此岸的俗世尘嚣,到对岸的宁静致远中去……儒教国度中,既然不能在庙堂之高的“此岸”兼济天下,那就到江湖之远的“彼岸”去独善其身。
元代钱选一生不愿仕元,将绘画本体语言发挥到极致,一幅《烟江待渡图》描绘秋景山水,画家藉此幽寂静谧的山水,并在画上题诗,委婉地表达隐遁避世的愿望。从关仝的《山溪待渡图》,到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郭熙的《待渡图》,然后是盛懋、唐寅、仇英的苍凉萧瑟之《秋江待渡图》,一路“渡”下来……我们都能感受到画里画外那些厌倦羁旅,而祈愿被“度”到彼岸的愁客之心。
而自五代以后,山水画中,你能更多地见到的,不是在此岸静候“待渡”,而是在“行动”,是找到一个现实通途——桥梁,里面所描绘的人物,不是选择步行,就是骑着蹇驴,或骡马,从桥的此处、“此岸”,赶往桥通往的“彼岸”、那处。那些从官场、庙堂殿上“跌下”的仕途失败者,或是如沈周一般绝意仕途又乐享人生的高士,无论是带着童仆,担着行李,还是优游出行,都是在“赶路”,去彼岸寻求春光。或去探看一处久闻的新景所在,或是去拜望一位久违的朋友、参加一批文士约定的雅集,再或,回到桥的那端、深处,自己的一个温馨的场所,曾经的故园、草堂去,远离纷争,疗救伤痛。至于这桥梁,文化隐喻中,是如何一种“枢纽”、方式办法,生存哲学与转圜关键,则因人而异、因物而喻。
如果说五代关仝的《关山行旅图》里,画幅中段有座连接东西的木桥,还是为实用的“实指”,为贩夫走卒、渔樵下人赤足而行所备,是整个画面的陪衬、点缀,那么南宋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冬之景”中,桥已带“虚”,是为桥上人物“风雅”“情调”之组合而设置。“桥上风景”,已是画幅的重心。那个撑伞骑驴的老翁,是有身份、地位者,不是丁忧、赋闲家中的官员,就是一位隐居逍遥的高士。在前面一侍者的引导下,他似乎为了寻诗觅句,也无妨是踏雪寻梅,总之,桥上托举的是一份闲适之趣。而夏圭的《行旅图》中,那位牵着毛驴若有所思而步行过桥的“行者”,身份则较含糊。商贾?贤士?闲游客?但基本非最底层为生计奔劳的车队拉货马夫。
兵荒马乱、战火连天的南宋与明代之间有一个短命的元代,蒙古人用铁骑征服了这片土地。不到一百年的政权,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在这里“南人”(汉人)没有地位,文化人没有地位,百姓只能忍辱负重,迫使文人只能归隐山林。“元四家”之一的王蒙,便生活在这样一个乱世之中,在仕与隐的矛盾中,他艰辛探索艺术。其所作《葛稚川移居图》,借道教人物葛洪移居葛稚川的历史故事,以象征的手法赞扬天竺日章法师的避世行为,实则也如桥梁一般“泅渡”自己的心绪、寓寄。画中你能看到,画前桥头,葛洪身着道服,手执木杖,左手携一鹿,正在回头观望,身后老妻骑牛抱一小儿,有二童跟随。画家王蒙,也藉此图在“回望”,自家贵族的出生与优裕生活,但现实的政治腐败、人民的苦难,今已无能为力,他只渴望像葛洪一般怀着超然恬淡的思想,走向桥的彼岸,过着潇散隐逸的生活。
而到了明中晚期,如周臣的《春山游骑图》、孙枝的《玉洞桃花》、尤求的《书阁早梅》,图画里的“桥”,则是文人雅士们快意人生的承载、通抵见证。其时江南富足,文化繁盛,俗世生活很是发达。诸多的名士们,钟情闲适自在、逍遥而度。不再那么贪念仕途孜孜以求,而沉迷于大自然,乐享丰沛生命本有的快慰。《春山游骑图》里,崇山峻岭由近及远,自低至高,深邃曲意。崖边栈道盘旋而上,山下河流汹涌,桃花灿烂似生活的烟霞反映。桥上主仆三人正在过桥,游骑悠然。细赏中你会不知觉被“代入”,沉浸春光迷漫、春色醉人的美好欣喜中。这其中,画家把人物安置在桥上而非它处比如路口、山道,除了让重心容易在此“聚焦”,更蕴藉着“桥梁”之文化含义——抵达美好的“彼岸”!
到了晚近,“桥”几乎是山水画中的必须,与人物活动的“标配”。有羁旅,就有高士骑跨在驴马上,来到河流的桥边或行进于桥上;他们或向着希望出发,也或是失意的返程,驻桥临水而立,看滔滔东流,或涓涓而逝,急缓之间,荡涤烦闷,抚慰心绪。
览观近代王一亭的画作,这种场景简直是“模范”。无论是冬夏还是春秋,骑驴者的高士都在桥边或是桥上,吟风弄月也好,落寞遮帽也罢,临江叹流,逝者如逝夫也成,端的是桥上一去,便只留下了西风中渐渐远去的背影。也许,作为佛教徒的王一亭,一生出入不同界别,更能通达对“此岸”与“彼岸”的理解吧。
雄关漫道真如铁,不要灰心、气馁。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让我们抬起头,以书册、事业、爱心、真善美为津梁、秉持,迈步从桥越,一寸寸抵向诗之彼岸、梦想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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