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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行(一)(文章)



时间:2005/9/9 14:06:03
吴冠中散文-绍兴闲话
 
江南行(一)
 
 
吴冠中
 
  被誉为东方威尼斯的绍兴消失了。
 
  我从宾馆后门外的垂柳丛中,偶然见到一座悄悄隐伏着的小桥,像是丛林中发现一只饿瘦了已不能扑食的老虎。许多水巷和小桥不见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它们都就压在我们的车轮底下,谁也挡不住时代车轮的奔驰。
 
  五十年代我第一次到绍兴写生,就住在鲁迅故居里,那时没有招待所,故居的两间厢房作了来客的临时宿舍,此后恐没有人享受到这意外的机遇了。八十年代以前我多次到绍兴写生,踏遍市里市外的河滨,乘船到过安桥头和皇甫庄。我画过许多江南,大都题名鲁迅故乡,因几乎都孕育于绍兴,显然,我属于呼吁保留绍兴的保守派。八十年代我首次住到周庄写生,一次到临河的小理发店里理发,我对理发师说:你们周庄真美。他大不以为然:有什么美,既潮湿又阴暗,谁愿住这些破房子,实在是不得已。如今周庄已成了闹市,众多高楼宾馆里住满了游客,游客们从高楼下来看古镇,那古镇,已像被高楼包围的盆景。古镇早已被整修,粉刷一新,因此带来的经济效益令类似的破旧古镇羡慕,妒嫉,想竞争。偌大的绍兴城要整旧如旧,问题显然就比小小周庄多多了。对有历史及文化的名城,许多人设想过保留老城,另建新城。巴黎是最佳范例,从老巴黎延伸出去,新巴黎拉·台芳斯既扩展了空间,又对照旧巴黎,显示了历史的发展面貌。但砖木构建的绍兴或苏州等地的民居岂能耐久,难与旧巴黎并存共荣。记得有一年北京暴雨成灾,房屋坍塌无数,灾后整修,发现未塌的邻居亦均已朽坏,像倒骨牌似的,几乎全城都要拆建。绍兴老城情况正如此,滨河破烂矮屋本系当年船工苦力们居住的陋室,因其矮小,与水巷比例协调,形成参差错落的多变之美。时过境迁,矮屋的主人情况不断改变,他们必然要不断改建住房,新生的不伦不类的房屋面貌抹尽水乡旧画图。能以政府的力量彻底重建绍兴城吗,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但逆客观规律而行,不可能实现。在一片惋惜老城已失的怨声中,亡羊补牢,今竭力保护,改建几个重点水域,正如北京城里保住了紫禁城。靠保存旧遗产岂能保存民族风格,民族风格只能存活于创新。在大量新生代中含蕴民族精神,但这一优生品种之诞生真是万分不易,须子孙呕尽心血,吃透传统和西方之后独辟蹊径。没有传统,就无所谓创新,没有创新,传统便死亡,断子绝孙。君不见,到处流行大屋顶、琉璃瓦、小亭子......显示了过渡期间无可奈何的水平。
 
  保护重点文物,先须识别重点,因谁都认为自己是重点,如保存所有的祖坟,子孙将无立锥之地。绍兴拥有大禹、勾践、王羲之、陆游、蔡元培、秋瑾、鲁迅......无疑绍兴是重点文化名人的故乡,绍兴是高质量的文化名城。人们看多了青山绿水的胜地,渐不满足于地理的、空间的旅游,要到历史中去旅游、时间中去旅游。绍兴印山发掘的勾践父亲之陵令人关注。那陵用巨大的树木相互支撑成三角形帐篷式建筑,气势逼人,上下左右包以厚厚的碳层,密封了整个陵墓。棺木是一棵大树,挖空了心将尸体塞进去,于是主人尸体成了树中的一条蛀虫。印山之陵是一个不解之谜,尸骨无存,尸体被盗了。谁要盗尸体呢,除了吴国要挖越王祖宗外,盗墓者只盗珍宝,决不要尸骨。有人猜测根本就只是衣冠之冢,墓主人建墓后自己却战死外国,抛尸域外了。或者宫廷之内,纵横捭阖,人事诡谲,像狸猫换太子之类的奇离故事常有发生的可能。既留下这么一座重要的墓葬,已足令人慨叹沧桑之变了。
 

  苏州园林以其造园之匠心独具吸引人,而绍兴的沈园则缘于陆游与唐琬的恋情绝唱而百世流芳。我八十年代曾专访沈园,从一条小弄进入沈氏园之门,那是荒芜了的废园,一池一丘而已。后来我凭想象作了一幅油画"沈园梦",表现满园春色宫墙柳掩映的酒楼,繁华而有些俗气的民间酒楼,楼下水池中飘了一双白鹅,缘于陆游"曾是惊鸿照影来"句。这回重访沈园,见已恢复了沈园的大局,是一个大花园,系依据沈家后裔奉献的沈园图所修复。只是尚待修复酒楼,拟命名为黄藤酒楼云。红酥手,黄藤酒,以往曾将红酥手理解为女子柔软之手,后有人考证应系一种类似佛手形的点心。因此旅游设计者正拟创制红酥手系列点心。四月天,柳絮飞扬,陆游晚年重到沈园,词中有"沈园柳老不吹绵"句,而今新柳又吹绵,引满园游人追寻陆游与唐琬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