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海报:手绘之恋



时间:2017/10/31 11:17:48 文章来源:文/郭顺智 

  手绘电影海报,如今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五十年峥嵘岁月被时代被电脑终结,成为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客。尽管如此,它还是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一道微光,印记了三代手绘人与之真心守候的一世情缘。手绘电影海报,我是情有独钟地眷恋了一生:从初恋到热恋、苦恋、痴恋、直至黄昏恋。这段生死相依的恋情是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

  磨练人生与风雨同行

  十五岁,豆蔻年华,读书年龄,我却因家道中落而辍学。从小喜欢画画的我“贼心不死”,还是偷偷报考了杭州美院附中,体检查出血吸虫病,尽管只是沾边,还是被拒之门外,哭成泪人的我几天吃不下饭。为了梦想,我毅然决然告别故乡,只身闯荡上海滩,不畏艰难地追梦,即便使我骨头都散了架的五年苦力,都不敢放下手中的画笔,三更灯火五更鸡鸣笔耕不辍,全为机遇降临作准备。

  二十岁那年,一座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献礼的新落成电影院矗立我面前,顿觉眼睛一亮,驶入梦想的彼岸仅一步之遥!我便鼓足勇气毛遂自荐。可是在那个政治统帅一切的年代,尤其影院是党的喉咽,因此美工岗位及手中的一支笔就非同小可了,要“稳坐钓鱼台"绝非易事:试用前的政审关;试用期满后的淘汰关和精兵简政的取代关;关关险阻,步步惊心。尤其取代我的是一名在职大学本科生,我又一次倒吸一口凉气,此次真的在劫难逃了。谁曾想竟然峰回路转了,仍旧留下了我,或许是上苍怜悯之心又一次眷顾了我。喜极而泣的我一边擦去泪花,一边喃喃自语,又可以继续我的手绘之恋了。

  后来新调来的一位工人出身的领导,看到我如此奋发向上,又有如此大的画画本领,而工资只有九角钱一天,遂感到于心不忍,在他的提议下加了三角钱。其实只要让我画上画,继续我的手绘之恋,其它都不重要。因此我又疯狂地画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哪怕画成独眼龙,画成古稀之年双眼无视力也在所不惜……

  总以为“占尽风情向小园”,然而风暴骤起——“文化大革命”如期而至。在黑白不由你辩论的年代里,我的手绘海报作品同样被误读,直至被无端指责和批判。如苏联故事片《攻克柏林》,美术师们都是写上四个字完事,唯独我在海报最下端画上从柏林议会大厦坠落下来且千疮百孔的法西斯旗帜,实为攻克之意,然竟遭人误读,“为法西斯招魂”,惊动了市公安局,拍照,取证(将海报撕下来)。包括“丑化劳动人民形象”的《陈德旺》以及后来“黄色有毒”的日本故事片《吟公主》,连同二张“黑画”一起,遭遇“降薪革职”的行政处分,直至剥夺我画画的权利,送京作品一律扣压。人生再次跌入低谷……

  但我的意志没有被摧毁,而是选择了抗争与坚守,为此,我用全市电影美术大评比(手绘海报、橱窗设计、环境布置)六连冠来佐证我之人生价值,同时佐证我是一名忠贞不二的共和国电影之子。

  滴水穿石与艰辛结伴

  被人称为一朵奇葩的手绘电影海报,在计划经济年代里,被称为电影宣传画,是唯一可以冠冕堂皇“招摇过市”的广告形式,曾经作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风靡大江南北,成为一个时代的符号。即便如此,还是难登艺术殿堂。因无门无派被冷落,无宗无师遭冷眼。但是还是有数以百计的手绘人,一腔热血投身其中,三代人不离不弃,挥汗如雨,辛勤耕耘了五十年。

  影院美术师们的职能只是依样画葫芦,要画好也难。手绘始初十年,从业人员都是半路出家,所以整体水平欠佳。当然也有首屈一指的,如已故大上海电影院美术师张宇彰先生,曾经是我顶礼膜拜的偶像,时不时从他手绘海报的用笔用色中吸取养料,期望自己有朝一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有小学文化的我,深知底气不足,功力欠佳,欲投师深造。然而画家工作室、美术学习班学费昂贵,我囊中羞涩,只好望“门”兴叹。已经下了“卧薪尝胆”决心的我,利用一切空隙时间,带着干粮,徒步到上海图书馆看书抄书,苦读不止,笔耕不止,以此超越自我。

  蓄势待发的我,画了平生第一张小幅油画静物写生,画好后惊呆了,这幅颇具十八世纪风韵的油画竟然出自我这双还很稚嫩的手。为了新的高度,晚上到工人俱乐部美术创作班以画会友,在跌打滚爬中探索绘画之真谛,后来我当选为区工人美术家协会副会长。

  1978年市工人文化宫举办了首届手绘电影海报展,得益于这些年来不断自我提升、磨练技艺,我的作品得到了业内人士的肯定,和徐维豹、董培盛一起被称为手绘“三剑客”,其实我就是一名马前卒而己。
我手中得以留存八十幅手绘原作,其中大部分是参加历届大展保存下来的。大展使我如鱼得水,使我聪明才智得以发挥。不过,没有前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就不可能有后二十年的红红火火。

  不甘平庸与智慧交手

  电影海报用手工绘制是历史必然。共和国成立之初的“一穷二白”,加上西方一些国家的制裁和封锁,为解燃眉之急,手绘电影海报应运而生。五十年手绘电影海报,从百家影院一个样(临摹),到百家影院不一样(创作)。尤其翦除“四人帮”后,这方面人才更是了得,美术师们成为各单位的香馍馍。如讲求绘画技巧的己故新华电影院高级美术师曹翰全先生;打造“小花”模式的已故沪西电影院高级美工师董培盛先生;注意创新的蓬莱电影院美术师汤义勇先生(作为人才被上影厂引进,后在某大学任教);还有扬长避短攀高度的第三代美术师曹杨电影院李树德先生等,都是各有所长的中坚分子和硕果累累者。

  纯绘画可以通气不画形,手绘电影海报则不行,形在前,气在后,甚至可以不画气。一幅没有形的手绘海报,观众岂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纯绘画可以做加法,一笔笔堆砌,色彩可以丰富再丰富;手绘海报属于瞬间艺术,既要有以少胜多、简洁明快、一目了然的表现形式,又要有夺人眼球的艺术感召力和回味无穷的艺术魅力。

  所以,电影海报并非如常人所说的大头加小人那么简单,拼拼凑凑那么容易。“海报艺术藏真谛,深入本质立创意。千人一面是大忌,胜人一筹靠磨砺”,否则便是“除了片名不同其它没啥不同”的平庸之作。已故手绘悍将董培盛在品读我十六年前举办个展后说:电影海报应该像您这样画,这便是“不公式、不概念、不俗套、不雷同、不平庸”,只有不走寻常路,敢于他人先,不断出新、出奇、出巧,每幅作品才能像“映日荷花别样红”那样夺人眼球。

  所谓“新”,是创意新、形式新、手法新。如没有画过一笔的《首都消失》,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有红与黑的《小芳的故事》,包括用极洗练线条和色块勾勒出的《皇后的命运》等,从根本上颠覆了手绘海报传统的绘画手法与表现形式。

  所谓“出奇”既是意料之外的奇,也是情理之中的奇,如《一个女演员的梦》将梦想过西方生活的女主角面庞一倒,便倒出“不是正常生活,构图也别致”的获奖作品;还有《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和《菊豆》,画面中都没有出现女主角形象,取而代之的是挂在老榆树上一件破旧绒线衫,一只渴望爱情的女人之手,来渲染女人爱情和命运的悲惨际遇。韩尚义评论说:“含蓄,有美学价值。”
所谓出“巧”是“巧夺天工”的巧,“无巧不成书”的巧,还有“此处无声胜有声”以及弦外之音等,都是不同层面上的巧,往往会给手绘海报带来不同凡响的画面效果;如《白玫瑰》画面右上端一把带血刀:《樱》画面上端女人手上一只大银手镯;《西行囚车》画面中央一柱似金箍棒的警棍,都是神来之笔。

  还有巧借太阳寓意内涵;如《走出西柏坡》气势磅礴的太阳;《丽人行》走向光明的太阳;《吟公主》纯洁无暇的太阳:《首都消失》双重意义的太阳等;《寡妇十日谈》则用水中月亮点题,都是画龙点睛之笔。

  “四两拨千斤”需要勇气更需要巧劲,如轴心构图多数画家都是近而远之,我则不然,唯有轴心构图才能达到事倍功半。如《人世间》影片中的父、母、子都各自背负人世间沉重的十字架而悲情一世,据此我把三人组合在一根直线中,同时把片名《人世问》横在母亲胸口前,再把“人世间”三个字用正反倒顺排列在背景中,给人强烈的形式感和压抑感。有时为了一个“想法”,寝食难安却乐在其中,往往是绞尽脑汁而后快。

  上世纪六十年初,大家还是依样画海报时,乳臭未干的我便按捺不住“想法”的冲动,处女作《巴格达的窃贼》问世。后来越发不可收的我,即便文革中成为另类,依然“涛声依旧”,把“想法”付诸于革命题材的电影海报创作中,如《渡江侦察记》《侦察兵》《南海风云》等,从某种意义上填补了手绘海报十多年空白和断层的尴尬。“想法”在灵魂不出窍时常常非常痛苦。如《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构思达三个月之久;《画魂》小稿达十幅之多;《一个女演员的梦》坠入“梦”境不能自拔……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山公园是继人民公园后又一次举办的大展。计划邀请著名表演艺术家白杨参加开幕式。为此,组委会约请我创作一幅白杨代表作《一江春水向东流》,上下集才能展示的主题,浓缩在一平方都不到的电影海报中,难度极高。知难而上是我性格使然,然而灵魂不出窍的情况下,笔下依旧是图解式的拼拼凑凑,在驾轻就熟的套路中不能自拔。经过阵痛,终于从主题升华中找到灵感,且一蹴而就。但在起正稿时,手中没有白杨相关的面部照片,刚刚舒展的眉毛又一次皱了起来。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笔端下勾勒出白杨扮演女主人翁冤屈的面庞,与涛涛江水、江中碎月、飘零散发哈成一气。正当我准备在画面的右面写上“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诗句时,无巧不成书,曾经拜师学画的青年书法家吴建贤来看望我,我便顺势而为,他也欣然当场挥毫。如此这般,作品达到完美,我也如释重负。

  开幕式当天,观展人流如潮。白杨因故缺席,取而代之的是著名表演艺术家孙道临。他驻足观看,久久不愿离开,颇有见地说了“浑厚、深沉”四个字。《一江春水向东流》因此成了我手绘电影海报代表作。

  时隔四十六年(2016年)《一江春水向东流》再度在上海展出,俄罗斯知名油画家古立安和他的助手吴笠娜被作品深深吸引,赞不绝口后,十分透彻地谈了他们对作品的理解和感受,如遇知音的我十分惊讶,一个外国人对中国文化有如此悟性,实在了得。艺术是世界的,因此是相通的。他评价说:是一幅形式与内容完美统一的优秀作品,独特新颖的表现形式和强烈的艺术感召力,使作品的格调与品味很高。他还特别指出:从构思到构图都表现出中国人的美学观和美学价值,是中西方绘画元素与理念磨合成功的一个范例,画面中散发出的韵味却完全是中国式的……

  余音绕梁与岁月同歌

  在四十年中我画了三千张,也亲手撕了三千张电影海报,它注定为“短命艺术”,我却痴迷疯狂了一辈子。我为四十年矢志不渝的奋斗情结概括成如下诗句:“手绘海报三千张,世纪个展成绝唱;海报情结抹不去,魂牵梦绕依衷肠”。

  在“月落潮平是去时”的第二年,由于终于有了偷闲时光(退休),便沉下心身收集、整理、修复、装裱沉睡数十年的手绘电影海报原作。一个人,一双手,一整年,化“腐朽”为神奇,面对一幅幅精彩纷呈的作品,不仅惊呆了我本人,也惊呆了应邀来寒舍的业内同仁:“这些十分完整地保存下来的80余幅整开大小、质量上乘的作品,这在全国乃至世界上也怕不多见。”尔后,“《世纪绝唱》——郭顺智从影40年电影海报创作展”于建党80周年前夕在上海影城展出,观展人群如织,媒体报道如潮,评价说,“每一幅都是郭先生用心绘成的”;“敬佩一个至爱(手绘)电影海报艺术的人”;“郭老师在美术方面的造诣在这次展览(作品)中显露无疑,让人不得不敬佩这位大师的风范”。业内人士则说:“此展不仅仅是郭顺智本人的个展,从某种意义上是代表了全市几代美工所走的路”;“共和国电影之辉煌,手绘功不可没。”
四十年才把一石滴穿,四十年才将一剑磨成。儿时的一句话:“长大后一定要成为一名画家”终于梦想成真,且终成正果。其实是我向祖国向人民交出一份沉甸甸的人生答卷。


手绘电影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