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当教授、开画展、出著作、带高徒……在绘画道路上已然硕果累累、在画坛已属功成名就的张渊,居然语出惊人——“我学画几十年,不是很开心……”为什么“不开心”?或许可以从父亲张守成决定让她学画时说的那句话中找到一些缘由——“没路了,只好画图了。”为何“没路”?出身美术世家,学画、画画仿佛天经地义,为什么竟成了退而求其次的无奈抉择?而“没路”的张渊,在学画道路上又遇上了哪些贵人?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什么技艺?她又是如何从无路之境,上下求索、刻苦钻研、独辟蹊径,最终踏上“山林花鸟”的“通会”大道?欲知答案,请听画家一一道来——
融花鸟于山林,采众长而通会
■ 张 渊
张渊
字丹澄,1943年生于上海。出身艺术世家,父亲张守成、母亲陆秀平均为吴湖帆入室弟子。幼时由父亲传授书画,十五岁起先后从江寒汀、俞子才、刘旦宅为师,并得舅父陆抑非及陆俨少、叶露园等名家指点。曾任上海交通大学中国画教授,现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研究员、上海书画院画师、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书法家协会会员。曾出版《张渊画集》《张渊绘画艺术》《从自然到创作——中国山水画皴法解析》《从自然到创作——中国花鸟画技法》《从摄影到创作》等十余种绘画专著。
我的父母都是画画的,是吴湖帆先生的入门弟子。在我印象中,小时候家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画画的。包括我的舅舅陆抑非先生,当时他也在上海。所以无论是家里的亲戚,还是父母周围的朋友,整个就是一个画画的氛围。
但是,奇怪的是,我小的时候,父母并没想过将来让我传承他们的手艺和事业。或许是他们觉得画画这件事并不惬意,有时候甚至是蛮吃力的。因为新中国成立后卖画的情况可以说是很不好,“自由职业”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他们觉得走这条路没意思,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人,父母从未想让任何一个将来从事画画这个行当。
即便如此,虽然没有主观上的学画动机,但小时候毕竟还是生活在常人无可企及的艺术氛围中,父母去“太先生”的吴湖帆先生家,常会带我一起去。记得每年国庆节我们一定会去太先生家,他家住在嵩山路近淮海路,在他家晒台上看烟火是保留节目,从他家出来一定再去人民广场兜一圈才回家,经常是这样。
1957年,父亲张守成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当时正逢我初中毕业,我哥哥高中毕业,结果两个人都考不取:我考不取高中,他考不取大学。我后来再去复考过,仍然没被录取。
鉴于我小时候还算蛮喜欢画图的,学校里的黑板报都是我画的,美术课成绩也总是最好。我爸爸就说,没路了,只好学画了。
就这样,我呆在家里开始学画,临摹一些父亲的画稿。我记得那段时期,俞子才先生住在我家,他自己的家在苏州。现在的人可能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不住旅馆,住你家里?户口也报在你家里?那时候都没有这种问题。
当然前提条件是那时候我们家算是蛮大的,一间画室就有三十平方,里面放几只台子。而且那时的中国画家确实不大有生活来源,所以他们常常会接挂图的活儿,陆俨少先生也到我们家来“上过班”。因为当时从新亚书店接来不少的画医学挂图、植物挂图的订单,需要有个比较像样的画室,于是我们家最大的那间房间就成了画家们“上班”的地方。陆俨少先生、俞子才先生、孙祖勃先生,还有其他画家都来了。
1968年张渊在家中
《风雨桥》
有段时间我记得我在读小学,他们在画室里画只兔子,画之前居然还要解剖兔子。那天我正好在家,目睹了整个过程。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是二军大的人送来的,兔子到家不久大概还没缓过神来,就被闷死了。他们并不是直接一刀下去剖开肚皮,而是一层一层地打开来,最后才看到内脏,还有人解说,这是心脏,那是……所有人都围在旁边当“看客”,当晚他们还当了“吃客”——这只兔子成了餐桌上的红烧兔子。反正我是不敢吃。
那时候的中国画家确实也只好“改行”,并不是喜欢画什么擅长画什么就画什么,而是画什么东西好赚钱就画什么。后来有了“檀香扇互助组”,中国画家们就画檀香扇。我父亲做了义务的大组长,负责将檀香扇收进来发出去。画家们都希望多画些,大家分成小组,互相照顾,谁家里经济比较困难的可以多拿一些。
父亲后来戴“右派”帽子也就是为了檀香扇的事情。时任上海市农工民主党宣传部长夏高阳要求父亲提供上海中国画家画檀香扇情况的材料,他在全国人代会上大声疾呼中国画家没有出路,沦落到画檀香扇,生活如何困难……后来他被加上莫须有的罪名,成了大右派。“反右运动”一开始,父亲也因“提供材料”而被戴上“右派”帽子,叫他负责画展作品的收发工作。这时候我也正好开始学画,父亲收到作品后,一看哪几张最好,就带回来,叫我“快点临”,并告诉我,这张注意什么,那张注意什么。所以,阴差阳错地,画院里的第一批最好的老画师们最精彩的东西,我居然几乎都临摹过了。
纨扇《荷塘蜻蜓》
后来我去考上海美专,考了两趟都考不取,初试都取,复试都不取。画院里唐云先生的儿子、程十发先生的女儿都考进了,就是我考来考去考不进。爸爸说,算了不要考了,你总归考不进的,还是呆在家里学吧。爸爸又说,如果你只跟我学,你是超不过我的,学生意还是要到外面去学。于是他就请了江寒汀先生教我花鸟。我们请江先生在宝庆路衡山路那里的大华饭店吃了一顿饭,还有爸爸的同事做证明人,吃好饭,我毕恭毕敬对江先生三鞠躬。那时候拜师就这么简单,我们四个人吃一顿饭,就算拜师拜好了,据说现在拜师要请许多桌。
江先生家里养很多鸟,有一只鸟特别大,叫山喜鹊,光尾巴就很长,非常漂亮,羽毛是石青色的,嘴和脚是红色的,肚子是白的,头颈是黑的。黑色加石青加红的加白的,这几个颜色放在一起蛮漂亮的。这只鸟在他们家养了蛮长一段时间。江先生画鸟最出名是建立在他对“创作对象”的熟悉到家的基础之上,他甚至连每只鸟如何叫法都了如指掌,那时他外号就叫“江鸟”。
《白头金秋》 61×67cm
后来我爸爸又说,只画花鸟也不够。俞子才先生住在我们家,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他就拿在上海美专教书的稿子叫我临摹。再后来爸爸又说,你去学点素描吧,素描不懂也不行。于是晚上就去哈定画室学素描,哈定用的教师都是蛮有名的画家,有水彩画家,有油画家。他自己画油画,也画水彩画,他是张充仁最好的学生。后来爸爸又说,中国画的人物你也要学点,于是刘旦宅先生就成了我的老师。
所以这个时候学画的条件是极好的,我爸爸非常欣赏陆俨少先生的山水,所以他经常会把陆先生的画作带回来给我临摹。1963年,他说陆俨少先生最近在画《杜甫诗意图》,我和他说好了,你去借回来临摹,每次借十张,临好再去换十张。后来陆先生画了100张,是现在非常有名的《杜甫诗意一百图》,在拍卖市场价值连城,但那时候人们根本没这个意识。当年陆先生画好100张后想捐给成都的杜甫草堂,他们都不要,想不到今天会这么值钱。
可惜“文革”时陆先生的100张都被抄走,流失了不少,还给他时只剩六十几张。我前前后后倒是临到了100张,后来出了一本《张渊临陆俨少》,但未集全100张,因为借来借去糊里糊涂就少了一些。
还有我的舅舅陆抑非,他一开始住在上海,后来去了浙江美院。潘天寿先生请他去,在浙江美院专教花鸟,他放暑假会到上海来,知道我在学画,有时候就叫我到杭州去住一阵。他家来来往往的同事、学生也都是画家。他经常会讲一些绘画方面的事情给我听,我的舅舅陆抑非对我影响很大。
他经常对我说,中国画与京剧、评弹都是相通的,你看我们中国画分山水、花鸟、人物;花鸟山水里还分写意,写意里还分大写意、兼工带写……你看京剧里的大花脸实际上就是中国画里的大写意。有一次他画牡丹花,配墨的石头,他说这就是“霸王别姬”。我还听不懂。他说,这块墨的石头就是要画得“狠”,要画得霸气,这就是霸王;这牡丹花要画得漂亮、鲜艳、娇嫩,这就是虞姬。这画就叫“霸王别姬”。
舅舅陆抑非平时非常注重写生,所以他到了杭州很开心,因为杭州可以写生花鸟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他经常到西山花港公园那边,所以他的牡丹花、芍药花的写生特别多,还写生很多月季花。他就是以写生为主教学生,然后再用写生的资料搞创作。他那时的学生里就出了何水法、张伟民等一批画家,他们从舅舅那里获益匪浅。舅舅在1980年代发表过一篇论文题为《从獭祭而成到信手拈来》,说的是画画一定要注意平时收集素材,到创作时就可以信手拈来了。獭这种动物捉鱼回来并不当即食用,而是一条一条地藏起来,一点一点吃。他说我们画画也要这样,今天收集的素材未必今天就马上派用场,一点一滴积累起来,到用的时候,只要在里面挑挑拣拣,随便拿一样就可以搞创作了。
舅舅陆抑非的美术理论很好,他还常说,我们画家说色,音乐家说音色,这又是相通的;我们讲“味道”,味道属于味觉,但为什么都说“这段音乐很有味道”“这场戏很有味道”“这张画很有味道”,甚至“这根线条蛮有味道”?因为审美是相通的。
他还教育我,书法对画画影响很大。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画画,书法的线条放在画中,你的画就更加高级。所以他对书法非常重视,他曾经给我写过唐孙过庭《书谱》的一段话:“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这虽然说的是书法,但与画画的道理是一样的。一开始就需要平平正正老老实实,后来就要追求章法的险绝,险绝之后还有个过程,到最后很有把握了,能够通会了,你就成功了。
我当时还刻过图章,有段时间去叶露园先生家,当然没有正式拜过师。所以我现在正式的老师是前面提到的三位,后面其他的老先生我都没有正式拜过师,但是我都去请教他们,我图章篆好以后,稿子拿去给叶露园先生看,他就给我用白粉改,回来以后我再把它覆在图章上刻,这样子大概也有二十年。
我学画几十年,虽然不是很开心,因为并非我自身不努力而造成的各种不顺利使我不开心。但是另一方面,学画条件非常好,那时都是最最一流的书画家,就说唱京剧、唱评弹的也都是最好的,都是创造流派的人。在那个环境熏陶下可以得到很丰富的营养,各位老先生都身怀绝技。
1990年代,陈佩秋先生家我去得比较多,那时我爸爸出画册,他让我请谢稚柳先生写序,所以他家就跑得比较多。陈佩秋先生对我的影响也蛮大的,她是不认输的,而且她对写生也是非常重视,八十多岁九十岁出门还带着笔写生。她外出会带一个写生用的小盒子,盒子里放几支半截的毛笔。后来我就学她样子,最早我也是背着大画板跋山涉水,感到太麻烦了。年纪大了之后也背不动了,就改用速写本,有的速写本也蛮大的,我就觉得陈先生的办法好。我背个小包,里面一个小药瓶里装些水,毛笔全都锯短,颜料就带黑色一种,两个瓶盖子就当调色盘,所以在外写生起来,粗细笔墨都能体现,中国画的韵味都可以画出来。所以我觉得陈先生真是用功,这个办法想得很好。跑出去任何场合都可以画,地上找块石头,坐下来笃笃定定一小时就画一张。
比如有次在广西龙胜采风,我对梯田不感兴趣,一个人从山后走小路,发现一条路很漂亮。我就停下来画速写,回来两三年后,我搞了一幅创作,就是完全根据这个速写来的。就像我舅舅说的那样,画画要靠平时收集素材,要时拿来就用,这是不会“过期”的。
《一夜风露听鸣雀》 69×137cm
有些细节的东西,我就用很小的本子,用钢笔在小本子上勾勾,到现在三十多年了,我现在拿出来回看,还记得当时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这对搞创作是非常有用的。又比如我去马来西亚多次,就住在一个朋友家里,我画了木菠萝、榴莲等好多水果,后来我的画册和书里都有这些内容,就是从这些速写里出来的。我的理解,速写就是画家深入生活。画家要下生活,下生活后画出来的东西,人家一看“是对的”,自己凭空想出来的就是不行的。
后来我写了几本书,都是从自然到创作,后来有数码相机了,我就写了从摄影到创作。当然,绘画的基本功必须扎实,否则拿到再好的照片也没用。首先是要练好基本功,基本功好了以后就要到生活中去,不能老师专门画梅花的,我就只画梅花,有的人就是一个展览会开出来全是梅花,和老师画一样的东西,肯定超不过老师。
生活是非常丰富多彩的,我学画的时候山水也学,花鸟也学,人物学过,后来放弃了,因为要讲题材什么,怕分心太多。山水和花鸟这两样东西实际也是相通的,因为都是大自然的东西。自然界里很多时候石头、瀑布旁边就会有一只鸟,或者一枝花出来了,这就是“山林花鸟”。我因为山水和花鸟两样都会,所以我的创作中经常会在花鸟里有山水的味道。
有时候不能分得太细,分得太细约束就大。就像京剧演员史依弘,她本工武旦,现在亦文亦武,戏路就宽了。画画也是这样,各方面营养都要吸收,比如京剧《公孙大娘舞剑》就对书法家写草书会有启发。艺术都是相通的,不管是中国的、西洋的,毕加索、莫奈、马蒂斯都吸收中国的东西,我们也应该吸收他们的东西。当然,要以我们自己的传统为主,用中国画的材料画成的西洋画不能算中国画,老先生说“中国画要姓中”。
我画过不少金笺画,上手也是纯属偶然。我发现金的颜色上面用粉质的颜料特别漂亮,所以我就画了一大批的金笺,后来文史馆专门为我开了个金笺画展览会……用金笺画画的表现方式与用宣纸不太一样,但它也能很好地反映现代生活,不一定只能画传统的题材。
我认为,传统基础非常要紧,当然艺术也提倡创新,但把传统全部扔掉,墨水冲上去,纸头捏一捏,什么材料撒一撒……我觉得这种做法是不对的。中国画还是以笔墨为主,当然可以在某些地方运用新的技法,但笔墨是千万不能丢的。我就和学生说,萝卜干饭是一定要吃的,你不要只看见别人开画展开心啊,要开展览会了,就来找我了,叫我改画。改好就拿去开展览会,开幕式照片拍拍,光彩得很。我说你基础要打牢,你看你两棵树都“站不住”,我今天帮你改是可以的,难道今后都我帮你改吗?觉得看看老师画起来很便当,老师的信手拈来里面都是几十年的工夫。看似随意,其实搞创作都是很认真的。一张创作也不是两三天就画好了,从前期的构思到搜索选择资料,都需要反复琢磨,只有这样,每次创作都会是一次提高。
《松林曲》 68X68cm
《日本阿苏火山》65×49cm
(本文由木曰雨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