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日本陶瓷的起源和发展深受中国和朝鲜的影响,日本的陶瓷文化深深体现这一历史烙印。然而,日本陶瓷,从落后于中国近千年,十七世纪才暂露头角,到如今已成陶瓷世界强国,其精美程度、艺术水准已不亚于甚至超过中国,形成了区别于中国和其他任何民族的独特艺术风格,成为当之无愧的世界精品。究其原因,除了历史、社会、经济、文化等因素之外,更多的是有一大批日本陶瓷人在传承中不断坚持和探索着。
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日本当代著名陶瓷艺术大师——泽村陶哉(Sawamura Tosai)先生。其实,从泽村陶哉先生家族的陶艺历程,可以一窥日本陶瓷发展之精神,这也正是中国陶瓷界所缺乏的——执拗的工匠精神。
京烧・清水烧
京都是日本大和民族的发祥地之一,京都陶瓷又是日本陶瓷的杰出代表。京都陶瓷成熟于江户时代初期,最早的制陶技术是在室町时代以前,由来自于中国和朝鲜的陶工传入日本,经日本陶工逐渐学习、继承、发展,形成了成熟的陶瓷制作技术。在京都地区烧制的陶瓷,统称为京烧・清水烧。
在桃山时代的京都,日本茶道鼻祖——千利休推崇的乐烧茶碗开始出现,但如今的京烧・清水烧,是江户时代初期,由来自于丹波的陶工野野村仁清等人创烧的。虽然说起野野村仁清,就让人联想到豪华绚烂的图案,可实际上,京烧・清水烧是集濑户、美浓、信乐、古九谷、古伊万里等地区和中国的陶瓷制作技术于一身,在京都贵族挑剔的审美观基础上发展起来,并延续至今的。
子承父业——
初代、二代、三代泽村陶哉
泽村陶哉的祖父——初代泽村陶哉,是在大正时代迁徙到清水的,他原本是大阪的陶瓷商人。1910年代他在京都开设的陶艺工房,取名澤村陶哉,手工制作、烧制从茶具到高级餐具等多种多样生活器具,极大丰富了当时人们的生活。初代陶哉不光销售陶瓷,也参与陶瓷的制造,他运用自己在古董经营中积累的眼力,统筹指挥众多的陶工进行创作,并且对工艺精益求精,尝试了许多诸如陶瓷上镶嵌金属丝等非常复杂精细的工艺。从14世纪开始的京都陶瓷,进入17世纪之后,绘画、图案、烧制各方面都趋于成熟,并由于全国陶工逐渐聚集于京都而变得丰富多彩。同时,京都陶瓷也承担着支撑茶文化的重任,工房所在的清水寺茶碗坂,一直保持着京烧的传统。当然,这一时期的陶瓷烧制还只停留在仿制中国和朝鲜舶来品技艺上。
主人公的父亲——二代澤村陶哉,从他父亲——初代陶哉那里继承下来。与初代陶哉风格完全不同,二代陶哉不仅亲力亲为地进行陶瓷制作,还学习日本画,彩绘上釉也很出色。由于充满了个性和感性,其作品受到很高的评价,尤其注重细节,即使不显眼的地方,也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精雕细琢。因此到了第二代陶哉——即泽村陶哉的父亲这一代,除了仿制之外,终于烧出了能被称为京烧的、轻薄而典雅的陶瓷作品,从此就闻名遐迩了。
二代陶哉的作品:
二代陶哉夫人(泽村陶哉母亲)也是一位陶瓷艺人,这是她的作品:
主人公——三代泽村陶哉,1951年出生于京都清水,是二代陶哉的长子,在1995年,继承祖业,成了第三代陶哉。他是京都传统陶艺家协会会员。
和当时日本其他年轻人对传统抵触不一样,三代陶哉在祖父、父亲两代陶哉技艺的耳濡目染之下,从小就与陶土打交道,十五岁之后开始系统学习拉坯,自然地步入了陶艺之路,并继承了祖业。
亲力亲为——
在传承中实现创新
泽村陶哉从小就在父亲的作坊里勤学苦练,和泥、拉坯、干燥、绘画等工艺他样样拿手,其中,他最看重拉坯中的塑型环节,所以他十五岁就开始系统学习拉坯,而且日复一日地练习,追求器型的表现力。考虑到绘画和素描的重要性,泽村陶哉从小学习绘画,虽然很不幸没有考入美术学校,但是也提升了他的绘画功底。到二十岁时,他就去共同窑实习了。
这些训练都为他日后做出精美瓷器打下坚实基础。他说:“我从小就喜欢做手工,做得好坏先不说,其实喜欢全神贯注地做事的感觉”。
泽村陶哉出生之前,祖父就去世了。虽然他没见过祖父的面,但耳闻到祖父的做人方式和对陶瓷的执着精神对他影响很大。那时盛行模仿中国瓷器,而且竞争非常激烈,他祖父对此进行了大量细致的研究,指挥、指导窑工们进行陶瓷制作,模仿要求已经到了尽善尽美、“钻牛角尖”的程度。他认为,京都陶瓷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与祖父那辈人刻苦钻研有关,因此,“钻研”和“精致”成了泽村陶哉必须继承的传统。
与其说是陶瓷,不如说像漆器…
父亲虽然继承了祖父的陶艺,但是父亲还是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创作思想,他亲力亲为地进行制作、绘画和上釉,并达到了一定高度,细致程度更高,创造出了与初代陶哉完全不同的风格。与祖父那一代做的、柔软而厚重的陶瓷不同,父亲试着打破“怕碎”的传统观念,将陶瓷做得更薄、更纤细,这才诞生了薄胎陶瓷的“京都风格”。因此,“京都风格”、“亲力亲为”和“精益求精”也成了泽村陶哉必须继承的传统。
美轮美奂
泽村先生认为,学习模仿并达到前人和中国的技艺是十分重要的。所以,他不仅学习父亲的技艺,还注重钻研学习其他陶艺人特别是中国的陶瓷技艺。当然,他也同样重视创新。他说:“创新和模仿对于提高自己的技术水平,烧制出有思想的作品是同样重要的”。
泽村先生的钻研精神很执着,就连小小的筷子架都做得极其用心。一般人都把这么小的东西,交给学徒们去画,但泽村先生不这么做。他认为,顾客到料理店,一坐下来首先看到的就是筷子架,其他的容器都是陆陆续续出来的,而筷子架要在料理端出之前,始终放在那里表达季节感,很重要,所以即使不可能卖出高价,也要下功夫做得美观和精益求精。
日本陶瓷工艺一直沿袭着中国的传统生产工艺,将制泥、拉坯、干燥、绘制、上釉、装窑、烧制等分成不同的工序,可以由不同岗位的人来完成,到二代陶哉还是这样。泽村先生却认为,这种模式是一种工业化生产,烧制出来的陶瓷是一种工业产品,这和艺术创作距离很大。所以,泽村陶哉先生改变了这种方式,坚持从制作到烧制主要关键工序都由自己一人负责,实现了制陶由合作生产向艺术创作的转变,从而创新出许多独特的作品。
泽村先生将制陶过程变成艺术创作过程的同时,并没有忽视瓷器的实用性。他说:“瓷器,不仅应该是漂亮的,而且使用起来必须是很方便实用的,无论是盛菜肴的餐具还是茶道中的茶具”。最令他快乐的事,莫过于“一件作品,让购买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就喜欢,使用之后感觉更好”。
泽村先生就是这样,在陶瓷艺术之路上既继承传统又注重创新,所以他不断取得成就。当然,他还非常谦逊,认为他自己还没达到父亲作品的高度,需要不断努力。他说,继承和学习传统很不容易,要加入自己独特的东西更是难上加难。每一件陶瓷制品的手工从制作到烧制,工艺不可能做到完全一样,还有季节的温度、湿度、陶土、燃料、水分等都会发生变化,在同一个水平的作品中,只能大致接近,完全一样是不可能做到的。他说:“对于手工作品,你看到了现在的作品,也就会更加关注我今后的作品。我想一步一步提高水平,也希望使用者能感觉得到。”
执拗的登窑喜好者
从一代陶哉、二代陶哉以致他们之前的工匠,甚至包括中国,都用的是烧木柴的登窑。而泽村陶哉,走的是传承前人技艺并以前人作品为蓝本进行创作的道路,理所当然对传统的登窑着迷。他说:“越想接近他们,越会对烧柴的大型登窑产生执着”。
当时,京都东山清水一带曾经有50几座登窑(阶梯窑),由于环境压力、市场因素等种种原因慢慢减少到了寥寥几座,泽村陶哉是使用五条坂共用窑的最后一代。所谓的公共窑是指当时一般没有哪家陶瓷工坊能够单独负担起一座专用窑,而是由几家或众多陶艺坊公用一座窑的模式,这种窑的最大缺陷就是烧制时间、烧制模式、空间放置等等,不能由艺术家一人来定,而需要大家协商合作,缺乏独立性和自由度。
河井寛次郎纪念馆里的登窑
1985年,泽村陶哉先生和其他工匠一起用砖头建造了属于自己的窑。但是,由于环保问题,京都市区开始不允许用柴火烧窑了,许多陶艺人开始改用瓦斯窑、电炉窑。而且,登窑比较大,烧制条件和配套工作特别多,对于不提倡分工序而几乎所有工作都由自己一人来做的泽村先生来说,负担就特别重。但泽村陶哉的登窑情结非常强烈:“即使如此,我还是一定要使用登窑”。
清田卧龙窑(2004年三代陶哉所建)
所以,在京都的登窑被关闭后,泽村先生在京都滋贺县日野町找到了允许建造登窑的新窑址。他凭着丰富的建窑经验,大体按照河井寛次郎纪念馆里的那个登窑大小,带领五、六个帮手,用了一年时间,从零开始一砖一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2004年把新窑建起来了(一般需要30人才能完成的工作量)。其父亲二代陶哉把新窑命名为——清田卧龙窑。“卧龙”指为腾飞积蓄力量而卧的龙,身姿与窑形相似,还包含承载着一代陶艺人腾飞的梦想。以下是清田卧龙窑近看:
新窑有五间窑室,可以放置大量的作品,由于储量实在太大了,所以常用窑室只有三至四间。之所以建这么大的规模,是考虑到烧制大型青花瓷和漂亮白瓷、青磁的需要,同时还能提高烧制的成功率。当然,窑越大的话,维护就越困难,吞吐量大,能耗也大,需要的帮手也多,窑的两侧都需要有人不停地添柴火…
窑建成后,还需要到处去收集工具,比如匣钵。京烧绝大部分是不能裸烧的,为了使柴灰落不到瓷器上,需要使用匣钵把作品装起来烧制,虽然在别的地区,也有把上灰烧制当成一种风格的。
坚守传统的烧柴,是三代陶哉对陶瓷的深刻理解与苛求的必然。每次烧窑所需的木柴多达10吨,还必须是赤松的木头。现在专以劈柴为生的人员越来越少,收集合格木材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考虑到木柴的干燥程度对烧窑的巨大影响,泽村先生都每次要亲自将收来的树干劈成条,并均匀留有缝隙地把木条堆积起来。泽村先生认为,选择劈柴的时机和堆积方式,都是很有技术含量的。
关于烧窑,每次至少需要两天两夜连续不断进行,以前分工制时有专门烧窑的工人,四人一组有好几组轮换交替进行,一组值班烧窑其余小组休息,陶艺家只管把瓷器堆进窑里就行了。而泽村陶哉先生,却从头到尾都要自己干!
泽村陶哉的清田卧龙窑一般每年春、秋烧两次。以下是中国艺术家孙皖平先生,于2016年5月下旬在现场记录的泽村陶哉春季烧窑的过程:
烧窑点火之前要祭神
点火
火烧起来了
窑火烧起来的声音
烧窑是个辛苦活,连续几个日夜在现场盯着不能合眼。对窑和陶坯进行除湿后,将五个窑室的入口用砖堵住,边观察火势向各窑室延伸。
观察火势
封窑,升温
火焰的不同,都对瓷器的成品产生很大影响。待火势均匀动后,用黏土封住砖头的缝隙,再继续烧制12小时。期间要及时清除柴灰并添柴,以提升窑温。通过将细柴投放到需要的位置以实现火焰的微调,一直持续不能间断。
亲力亲为——泽村陶哉自己在搬松柴添火
陶哉亲自挑开窑室侧边添柴火门,开始向窑室引火
助手们在陶哉的指挥下,从各门同时添柴,提升窑温
卧龙窑变成了火龙…
引火投柴是惊心动魄的,陶哉是右手投柴,因此右边的脸颊与手臂总是灼伤
由于事事都需要亲力亲为,自己必须承担全部的工作,所以就变得异常辛苦,体力消耗非常大。
经过冷却后,终于可以开窑。开窑的瞬间往往充满着紧张、期待与不安。登窑可以烧制大型器皿,并且可以出现超出想象的作品,这也正是登窑迷人所在。以下是开窑及窑内的景色:
从窑中挑拣出精美的作品。看到满意的精品的兴奋,能抵消疲劳。有的作品堪称精美绝伦…
结尾
看到这里,你们也该对日本陶瓷艺人的工匠精神有所了解了吧。讲到成就,还是请大家细看一件泽村陶哉上月烧制的作品吧:
你看到它有没有想到北宋的定窑呢?
关于使命,65岁的泽村陶哉是这样说的:“ものづくりは、ここまで来たら終わりということのない世界です。初代と二代のわざ、そして京焼きの伝統を受け継ぎ、自らの作品に託して新しい時代に生かすという使命を胸に、果てしないものづくりに挑み続けていきたいと思っています。”(大意:陶瓷艺术是永无止境的,我的使命,就是继承第一代和二代的技能和京烧的传统,使他们能通过自己的作品在新的时代里传承下去)
泽村陶哉先生就是这样,以执拗的工匠精神,在艰难、艰辛中前行,令人崇敬。也正是由于有像泽村陶哉这样一批执拗的大师,在传承中发展,引领着当今日本的陶瓷艺术从一个高度向另一个高度攀升。这和躺在老祖宗辉煌历史的功劳簿里吃老本的中国陶瓷界生态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可以预见,对未来陶瓷艺术的发展和探索,中国的差距将越来越大…
鸣谢:本人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泽村陶哉的文章,恰逢中国艺术家孙皖平先生去拜访泽村陶哉大师,孙先生允许我使用一些他在现场拍的照片,在此深表感谢!
参考资料:http://www.gojo-chawanzaka.jp/
http://www.sawamura-tosai.com/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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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彦林 程安诺 2016.6.15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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