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专拾忆



时间:2012/11/25 14:07:22 文章来源:季晓蕙 刘海粟美术馆学术部 

  刘海粟美术馆发起筹备“闳约深美——庆祝上海美专建校100周年纪念活动”至今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们除了搜集整理大量的与上海美专相关的史料文献之外,在此期间寻访了分散在各地的一些上海美专师友,请他们以亲历者的身份重拾记忆中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我们也辗转寻访了一部分故去师生的亲属,转存他们从父辈口中聆听的对于上海美专的点滴记忆。

  2011年深秋,我们在杭州见到了著名版画家赵延年先生。1938年,14岁的赵延年考入上海美专,1939年与同学组成“铁流木刻漫画研究会”,开始学习木刻,从此开启了漫长的木刻生涯。在他的印象中,求学时的上海美专,就在菜市路(今顺昌路)上,进入学校学习是需要考试的。那时应考,老师拿了花瓶让他画,后来就入学了。当时学校周围的地区已经沦陷,但是租界里还是很安静,于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学素描、学其他一些课程。年轻的赵延年也在那一时期参加了抗日的组织。一进上海美专,他的授课老师是刘狮。刘狮是刘海粟的侄子,上海美专毕业后留日,回国后任上海美专教授,曾任西画系、雕塑系主任。赵延年记得刘狮教授他们木炭画时说:“木炭要磨得很尖很尖,一根线都不能错。”他那时是班里最小的小鬼,很听话地照做。这点也在艺术上影响了赵延年一生,他觉得作为造型来说,必定需要有这样的能力。另一方面,1939年以后,赵延年参加了抗日组织,那时候在上海租界里,到电影院、到大世界顶上发传单。那是很迫切的一种感情——爱国,而这实际上也是对他的一生有影响的。谈到当时上海美专的教学是否比较严谨的问题,赵延年举例自己在校期间遇到的老师来说明。他的第一个老师刘狮给予的是很严谨的素描教学。到了第二学期,换了一位刚从德国回来的老师,要他们用粗木炭画,不拘形、大块地涂黑暗,跟刘狮的教法不同,同学们因此罢课,结果就把这个老师赶跑了。后来又来了一位老师,教素描又讲求形、又讲求体面、又讲求结构,老师名叫陈盛铎,是上世纪20年代美专西画系的毕业生,留日归国后在上海美专任教。赵延年说他从1938年进入上海美专到1940年离开上海,前后一共三年不到、四个学期的时间,后来一半的时间都搞抗日了。但是在上海美专念书时,学校有可阅览的进口书籍参考,加上两年多的系统学习为其奠定了一个基础,特别是刘狮和陈盛铎两位先生在素描教学上给他的影响,对他以后的艺术发展都很有助益。

  2011年11月,北京。我们此行采访了美专校友著名版画家王琦先生,校友著名画家、导演许幸之先生之子许国庆,美专教师著名画家蒋兆和先生之子女蒋代平、蒋代明,决澜社主将庞薰栗、丘堤伉俪之女庞涛。

  《王琦美术文集》中这样记述他的“大学时代”:美专的校长刘海粟是著名的画家,他和徐悲鸿、林风眠、张聿光、颜文樑、汪亚尘等画家的名字和作品,我都早已在画报或杂志上见到过,正是他们的出色艺术成就才把我吸引到美术的道路上来。我在考试那天,第一次跨进美专的大门,便使我领略到艺术之宫的不同寻常的文化气氛。1934年至1937年,王琦在美专历经了画石膏像、自选画室学习、旅行写生等一系列的课程,直到卢沟桥事变打响后,从上海回到重庆,开始走上抗战美术的征途。对于当时为什么会选择上海美专,王琦如是说,因为上海美专是一个开放型的全方位的学校,不是封闭的。古今中外,各家各派它都吸收。学术的空气非常浓厚,可以自由发展,这是上海美专的一个特点。上海美专除了校长刘海粟是当时的大画家以外,还有很多优秀的教师,包括西画、中国画、音乐各科,名家云集。记得那时副校长是王济远,教务长是张辰伯,有名的雕塑家,西画方面有王远勃,还有张弦、刘抗、倪贻德,后来还来了潘玉良。国画系有吴茀之、潘天寿、诸闻韵,高手云集,精英都在那里。所以在上海美专,不但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在思想上也比较活跃。我记得傅雷先生也给我们上过课,刘海粟校长给我们讲艺术思潮,我们都很高兴听,影响我特别深些。我当时进的西画系,开始在张弦教室,他1936年去世了,后来在王远勃教室。图书馆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我这个人,不爱进跳舞场,在上海美专三年没进过舞场一次,我都在图书馆。所以,刘海粟校长在图书馆检查借书的名单,一下就发现王琦借书最多,他就对我们的教务长说,“王琦是谁啊,我要见一见他。他借书最多了,很用功”。这我记得很深刻。当时我在美专这三年非常好,不单是艺术从美专开始,而且艺术思想在美专这样自由的环境中也形成了。上海美专的好处是思想自由,不限制。不仅老师多,很多同学在社会上也很出色的。蔡若虹也是上海美专的,跟我同时代的还有王式廓,比我前一点的还有新波。新波、蔡若虹都是当时上海左联的成员。左联是左翼作家联盟,是个进步的文化组织,美联的成员很多是上海美专的。所以上海美专不但是有文化发展,还发展了木刻版画。有两个当时的新兴木刻版画团体,一个是MK木刻研究会,还有一个是铁马版画会,都是上海美专的同学组织的,非常活跃,社会活动频繁。不但是在绘画界,上海美专还培养了不少有名的演员和导演,赵丹、王为一。赵丹不得了,后来在电影界提起赵丹无人不晓;王为一这个老同学现在一百岁了,他在广州,我看他在广州做一百岁寿时的照片,风度翩翩,很好。这个老同学还在,其他人都不在了。王式廓、蔡若虹都不在了。据我所知,刘抗前几年才去世。还有一个老同学,叫郭虹隽,他比我早三班,他的留校成绩是留校四张。当时我记得毕业的时候留校四张是最好的成绩:一张人体、一张风景、一张静物、一张自画像。郭虹隽、王式廓这些,都是留校四张啊。郭虹隽这个同学后来参加革命了。上海美专还有一个特点是,很多老同学后来不搞画了,自己参加革命去了。特别是抗战以后,大批同学走向了抗日革命战线。我知道有很多同学参加了北方、南方的游击队,惨烈牺牲的很多。这些都是美专的光荣历史。作为美专当时在同学里面,思想很开放,接受革命思想的很多,当然其他的经历也很多。就我当时的亲身经历,所见所看,我觉得美专这方面,学术思想开放自由,同学们可以自由发展,这是很宝贵的一条。我觉得在卜海美专这三年没白过,我的艺术根基就是靠我的母校把我培养起起来。但是后来我又进了鲁迅艺术学院,鲁迅艺术学院培养了我的革命思想,上海美专培养我的艺术。所以,我填的学历就是1937年毕业于上海美专,1938年毕业于延安鲁迅艺术学院,这在我一生当中,起关键性的作用。后来我参加革命工作以后,经过很多老前辈的指导,还有党的领导人特别是周恩来同志当时在重庆那么关心我,但是我始终不忘记我的根本,我在大学时代美专这三年给我印象很深。上海美专人才很多,有各方面的,还有很多我们都还不知道。许幸之是个人才,著名的导演。《义勇军进行曲》就是许幸之导演的《风云儿女》里的插曲。许幸之导演这部电影,田汉就作了《义勇军进行曲》。许幸之后来跟我是中央美院的同事,他儿子叫许国庆。王为一,他是珠江影片公司的创办人,在香港时我们在一起,后来他回到广州创办珠影。沈逸千跟他夫人也是上海美专的,沈逸千是现实主义中国画创作的先行者。王琦在美专时,刘海粟已欧游归国,在学校给他们讲艺术思潮。艺术思潮,除了讲史,刘海粟还讲当时的艺术思想、流派。文艺复兴三杰,讲得很多。鲁本斯、伦勃朗,威尼斯画派的,讲得也很多。美术史的课有的学生不大愿意听,刘校长的课王琦每堂都不落,每次上课的时候,刘校长还提问题。下面人没几人能回答,王琦总是回答得最多的两个人之一。除了刘海粟给学生讲艺术思潮,谢海燕当时教授艺术史。作为著名的版画家,王琦的木刻生涯并未在美专开始,那时候MK木刻社已经解散了。真正投身木刻是在延安,然而他以为正是上海美专给他打下了西画的基础,假如没有这基础他也刻不好。上海美专一毕业,王琦就进入武汉政治部第三厅工作,之后又从这里走向红色延安。

  王琦先生的采访中提及许幸之,恰好我们约谈了许幸之之子许国庆先生,通过他的讲述使这位优秀校友与美专的故事得以稍翔实地铺展开来。上海美专学籍簿记载,许幸之以学名“许达”在上海美专求学。许国庆回忆,大概是1912年或1913年左右,父亲许幸之拜师吕凤子学艺。后来吕凤子建议许幸之到他弟弟吕激所在的上海美专去。有个教务主任或副主任把画拿去一看,许幸之在吕凤子教习下的一些作品比如西式水彩画,就觉得可造就,免试就进入美专学习了。1919年到1922年,许幸之在上海美专学习,受教于王济远、汪亚尘。他在自述里记道,人体习作作为范画,长期陈列于学校展厅。上世纪20年代中晚期,许幸之赴日本东京美术学校,进入著名画家藤岛武二画室学深造,艺术水平进一步提高。而早在上海美专时代,他的绘画才能已经得到认可。在许幸之去世前,许国庆与父亲有过一些交谈,本想帮他整理回忆录,后来没如愿。他对于上海美专的回忆很少,没有很深入地谈。在他的自述中,更主要是记录些上世纪30年代左翼文艺活动的东西。所以,关于早期学校生活和学习,都相当简单。因此我们的记述也比较简单。许幸之去世后,蔡若虹作诗怀念老友:六十年前左翼,五行旗下专家,一身三朵向阳花,能演能诗能画。这所谓三朵花,指的是他从事了多项的文艺活动。他在三四十年代,大概有20年时间,学绘画,搞的却是电影、戏剧创作,其中包括了导演我们国家第-部反映抗日题材的故事片《风云儿女》。

  从上海美专走出了多元的艺术人才,这一事实在许幸之身上就是很好的例证。当然,提到许幸之就不得不讲讲另一位与他交好的美专校友——吴印咸。这位“摄影大师”在上海美专时用的是“吴荫諴”的名字,然而他更大的成就或许是从美专毕业到了延安以后获得的。许国庆说,父亲许幸之与吴印咸是终生的好友,他在上海美专的时候,吴印咸跟他是同学,高他两级,年纪比较大。吴印咸跟许幸之两个人一起租住,当时刚刚合租在一个屋子里。后来许幸之导演《风云儿女》时,吴印咸担任影片的摄影。通过许国庆先生的引荐,我们在今年5月再次赴京时见到了吴印咸之女吴筑清女士,从她的细节回忆与《百年吴印咸》的文本中,找到吴印咸与上海美专的丝丝联系。吴印咸在1919年进入上海美专开始接受正规的绘画训练,也是在美专求学期间,他在旧货摊上买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台相机——美国产的勃朗尼牌旧照相机。缘于美专绘画训练在构图、光线、色彩方面给他的帮助,加之对于艺术天生的悟性,他在学习绘画的同时,成功地转向了摄影创作。美专的学习为吴印咸的摄影生涯奠定了基础,开放的学习环境和自由的氛围也使他开阔了眼界,有机会见识更多的新鲜事物。1922年,从上海美专毕业后,吴印咸回到家乡教授美术,教课之余继续摄影创作。与王琦等校友一样,吴印成是从上海美专走出,后来又奔赴延安继续艺术创造的人才之代表。

  我们也有幸了解到美专教师在上海美专的教学经历。著名画家蒋兆和先生的女儿蒋代平向我们回述了蒋先生当年在美专教学时的情形。一些书上写我父亲在上海美专教学是从1930年至1932年,我父亲自己说先在南京中央大学教学一段时间,以后到了上海美专,但他没有很严格地说是哪一年到了上海美专。从我个人收集的资料来看,我父亲应该是从1931年到1932年是在上海美专任教。先说说1929年的事。有一个全国的画展,刘海粟倡导办起来的。我父亲拿了两张图案作品参展,刘海粟跟徐悲鸿都是编委、审委。作品入选了以后,有一个叫李毅士的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他就看上我父亲的图案作品,邀请我父亲去了中央大学艺术系,独立担任图案的教学工作,当时徐悲鸿也在学校。那段时间,我父亲住在徐悲鸿的画室里,是一个书房,里面藏了文艺复兴时期有名的作品。所以他说,他在那个时期饱览了名作。后来就因为李毅士因故被辞退,我父亲跟着也就下来了。之后就由李毅士、徐悲鸿推荐,到了上海美专,是这样一个过程。到了上海美专之后,当时刘海粟正在欧洲考察,代校长是王远勃,他是留法的。当时我父亲一到上海美专,就不是图案教员了,他就是一个以教授的名义被聘请教学一个班的素描人体。我记得是有一个叫屈义林的是上海美专的学生。我父亲当时教授他们二年级的素描。一个班20个人,第一个学期画石膏雕像和半身人体,第二个学期画半身人体像和整身人体像,包括裸体人像。他说我父亲上课特别认真,四节课连着上,对20个学生,每个人辅导一遍,他觉得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父亲说那时候他对素描教学有一套独特的方法,他说别人画素描,都是用馒头擦,那时候画素描流行先打框框,阴暗部分,要用馒头擦。他说他不这么画,他教学生要强调结构、不用馒头擦,这是我父亲自己对教学的一点回忆。可惜那个时期素描作品,几乎全部遗失了,所能够留下来的,通过我的研究,留下来的作品只有一幅。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发生,上海美专组织宣传队、学生到南京去请愿,我父亲参加了临时的一个宣传队,去做抗日宣传,后来19路蔡廷锴将军的秘书来请我父亲去到前线给蔡廷锴、蒋光鼐画油画像,做成宣传品。1930年《时代杂志》上发现了他的一幅素描作品,画的是群体像,从这个作品,可以约略看出他素描功底相当深厚。他处理的阴暗关系,都有一点文艺复兴时期古典作品的味道。我父亲晚年讲过,徐悲鸿先生跟刘海粟先生都是对教育事业有着非常大贡献的美术教育家。他说他到上海的时候16岁,目的是要考上海美专。当时他不知道上海美专是刘海粟办的,他就住在上海美专对面的里弄,阁楼里。上海美专的学生跟他住在一起。他当时还辅导上海美专学生画素描,帮着修改。但是,他没有钱去上学校,他一心梦想想上这个学校,但是他没有钱。后来他就凭借给人画像,从事广告业了。他说当时画了很多图案作品,如果他要是按照这个路子走下去,他就走在现代派、抽象派这样的一条路上了。后来受到徐悲鸿的影响非常多,就走了写实这样一条路。蒋兆和的素描教学主要在上海美专这一段时期。从这张上世纪40年代在他北平画室里的照片上可以看见他画的人体素描作品面貌。他的素描全部是在上海美专时期开始的,从刘海粟倡导画人体模特儿开始,教师也都习人体画作用于教学上,但这些作品都没有留下来。刘海粟欧游回来后,王远勃离开了上海美专,蒋兆和也是那个时候离开上海美专的,大约是1932年。

  1931年,庞薰琹在上海美专代邱代明的课,教授素描。当时素描课分三个教室,一个教室是张弦,一个教室是倪贻德,一个教室是邱代明。其时刘海粟还在法国,代理校长是王济远。在美专授课让庞薰琹结交了新识,庞薰琹先加入的“摩社”是以上海美专为中心的绘画团体。摩社的成员刘海粟、傅雷、倪贻德、潘玉良、王济远等大多是美专的教师或者与美专相关的人。后来由庞薰琹、倪贻德发起成立的著名的“决澜社”是在摩社基础上发展而来,以“摩社”名义出版、倪贻德担任主编的《艺术旬刊》也成了决澜社发表艺术宣言的主阵。决澜社的其他主要成员张弦、周多、段平右等皆来自上海美专。庞薰琹的夫人丘堤也是决澜社的重要成员。对于父母与上海美专的一些关系,庞涛女士说因为那时候她还没出生,后来也未有提及,知道的实在太少。

  这些讲述帮助我们于细微之处窥见、填补着一段围绕“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展开的极有意义的历史。并且随着以上海美专为辐射的民国艺术界交往历史不断地被发掘,关于许多个体、群体与这所民国史上最为活跃的美术学校之间的个中关系也随之步步理清,一段段曾经失落的往事在回溯上海美专百年史的过程中将更为具象而鲜活地映现。寻访上海美专师友与重拾美专旧忆的工作仍在继续,巨细资料仍在持续整理之中,恕不在此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