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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故人

时间:2019/8/24 9:57:43  来源:和讯网

  赵李红

  再过几天,8月29日,就是吴冠中先生百年诞辰。虽然他辞世已经9年了,但他的故事和作品仍在坊间流传。他用多彩的画笔和多思的文笔,影响世道人心,为世间留下不朽的画卷。

  大红袍两度加身

  第一次见到吴先生是1999年。在一次朋友组织的聚会上,听他们兴致勃勃地回味不久前随吴先生在坝上采风的趣事。餐后,他非常亲和地用马克笔和A4纸为大家题写勉励,给我题写的是“情理交融”,赋予我工作、写作的方向。落款时间是1999年8月6日。

  吴先生一口浓重的江苏口音且语速飞快,他说自己的家乡在宜兴,水乡哺育了他的童年。我真心向往那个出门就能划船的水乡。

  后来我多次去宜兴,知道那里是紫砂壶的老家,是中国陶都;知道那里有“梁祝故事”的发源地善卷洞;还是“状元之乡”“院士之乡”“教授之乡”“书画之乡”……

  “不论宜兴出了多少状元、多少院士,不论是茶的绿洲还是陶的古都,提起宜兴,我首先想到的是吴冠中。”第一次去宜兴时,南京友人李传华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我顿时从一个个“宜兴之最”中认可这个关键词。的确,吴冠中先生画江南,写江南,向世界推荐他的故乡江南。

  在宜兴,我瞻仰过吴冠中纪念馆,参观过他画中的《蛟桥》《高桥》,搜寻着《静巷》《老墙》中吴先生的足迹与墨迹……

  “家乡的泥,扬名与艺。”在蜀山古南街,我仿佛听到吴冠中与壶艺泰斗顾景舟的畅怀交谈。

  “砂到我手里和笔到你手里一样,可塑性很强,而塑进去的是自己全部的文化修养。”我仿佛看到,吴冠中执笔抒怀:“又回故乡,心情舒畅……”

  往事依稀、故人宛在——

  2018年11月,与友人参观宜兴博物馆,在徐悲鸿、吴大羽、吴冠中、顾景舟、尹瘦石、宗白华、吴祖光等宜兴籍的名人展品中,我突然发现展柜中那件“大红袍”,十分惊喜。“呀,这不是吴冠中先生获得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时穿过的博士服吗!那天我在现场,有幸成为见证人、报道者。”我立马拍下展柜中的大红袍,又请朋友为我拍了合影。

  2006年12月7日,香港中文大学授予6位杰出人士荣誉博士衔,表彰他们对社会的杰出贡献。吴冠中获颁荣誉文学博士。此前中国内地获得荣誉文学博士的有巴金、吕叔湘、季羡林。86岁的吴冠中因健康原因未能到港出席典礼。

  2006年12月26日傍晚,香港中文大学在北京中国大饭店一间小会议室为吴先生举办文学荣誉博士的授予仪式。香港中文大学的许云娴处长在仪式开始前告诉我,颁授仪式因吴先生未能到场,所以校方就把典礼搬到了北京。原来有在吴先生家颁授的打算,但实在想不到,大师的家如此简朴——原装的水泥地,斑驳的沙发……

  交谈间,吴先生夫妇向会议室这边走来,我快步迎上,向身着大红袍博士服的吴先生道贺。吴先生笑着和我们打招呼:“我化妆了。”

  不足20人的小会议室内,没有礼仪,没有鲜花,典礼简朴却不失隆重。香港中文大学校长刘遵义教授和秘书长梁少光先生为吴冠中先生颁发学位证书。本届获得理学荣誉学位的中科院院士陈述彭教授和2004年获得理学荣誉博士学位的航天英雄杨利伟专程赶来分享吴冠中先生的喜悦。

  “我站在这里感到喜悦,更感到惶恐。严格讲,社会不会培养诗人和画家,是诗人和画家创造了杰出的作品,获得了广大人民的承认,震撼了社会,社会才承认画家和诗人的地位,给予荣誉。”吴先生的获奖感言言简意赅:“一切荣誉应赐给作品,赐给创造……我深深感谢香港中文大学这份历史久远的荣誉奖推进了社会的前进。”在场的人无不为吴先生的肺腑感言热烈鼓掌。

  颁授典礼之后,大家以各种组合跟吴先生合影,要沾沾他的才气、喜气。上届理学荣誉博士杨利伟上前紧紧握着吴先生的手祝贺,我兴奋地为两位高人抢拍合影。只听吴先生打趣:“你是高年级的,你是飞人,能上天入地。”旁边有人忙跟进:“那吴先生就是新中国成立的第一批海归。”

  第二天,《北京晚报》在头版刊发了吴冠中身穿“大红袍”博士服的照片;在文娱新闻版刊发了吴先生与杨利伟的合影和我的现场报道。下午,我把刚出版的报纸给吴先生送去,告诉他看到报纸的同事都夸这“大红袍”养眼。

  吴先生告诉我,博士服是校方量了尺寸回去做的,并赠送他留做纪念。随后,又开心地回忆起当学生的时候穿过另一件“大红袍”——

  那是抗战期间,吴冠中就读的浙江艺专为躲避战火转移到了四川璧山。有一次到郊外写生,偶然见到老乡的染坊高高挂着像瀑布一样的红布、蓝布、黄布,不知怎的,就联想到京剧里红袍加身的状元郎,一时兴起,也想做件大红袍过过瘾。无奈囊中羞涩,便张口跟像大姐姐一样的同学借钱。同学不仅给了他足够的钱,还大方地告诉他不用还,只是不无担心地问:你敢穿吗?大红袍做好后,吴冠中感觉良好地穿到食堂,引起满堂轰动。有人羡慕地问他多少钱,也要仿做一件。

  吴先生说自己当时受四川姑娘爱穿红衣服的影响,也偏爱红色,以至于影响了他的创作。有同学开玩笑说,见到画面的关键位置有块红色,不用猜就知道是吴冠中的画。

  青年时代借钱也要做一件大红袍,这让吴冠中洋洋得意,而晚年靠作品赢得送上门的大红袍让他喜悦的同时却更感到惶恐——“一切荣誉应赐给作品,赐给创造……”作为粉丝,我深深读懂了吴先生具有强烈个性色彩和思想锋芒的艺术心声。

  “螺蛳壳”书房写真

  被吴先生谑称“下蛋的窝儿”的家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搬来的,2009年3月,我为一组“走进名家书房”的专栏,拍过他那仅有5平方米的书房。

  书房内除了靠墙两个装满画册和书籍的铁架子,就是临窗一张比课桌略大的书桌和一张椅子。椅子拉开就几乎顶到了书架。我企图拍张书架的全景,无奈屋中没有后退的空间,我只能退到门外走廊拍照。当我试图去挪动摆在柜子前的东西时,吴先生执意弯腰亲自动手挪开杂物。边挪边说,书房太袖珍了,龙潭湖那边的画室没有电梯,自己和老伴儿出入不便,所以还是喜欢住在这边。他告诉我,书架是铁的,是装医疗器械的,承受得住厚重的大画册。见我拍完,他又将杂物一件件放回原处。

  在这个袖珍书房里,吴先生完成了他文集里许多重要篇章,诞生了吴冠中百万余字的散文随笔。英国艺术评论家麦克·苏立文教授曾感叹:单凭他的文字就足以让他在艺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作为艺术家和艺术教育家,吴冠中先生不仅创作了数千幅奇绝之美的画作,也留下了无数珍贵散文随笔和艺术文论。用他的画心文思创新、创造出专家点头、百姓拍手的经典。

  2006年3月,我受同事骆玉兰之托跟吴先生约稿。没想到电话打去三天,我就收到吴先生请学生发来的稿件《自行车》,后来又陆续收到他的《黄金屋颜如玉》《小区百姓》;都是关注现实、读书和生活感悟。然而,在艺术天地里毕生追求尽善尽美的吴先生,却在现实生活历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窘困。

  2009年12月8日,吴先生的文章《老人洗澡》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登出,读来令人心酸。好久没洗澡的吴先生那天下决心洗一回。但安置在厨房里的煤气热水器出毛病,折腾了一个晚上,最终也没有洗成。八九百字的短文,写出了放水、淘水、照顾脑萎缩老伴儿睡觉的空巢生活境遇。

  这段文字,刻在我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先到厨房打开热水器,眼看火着了,便到卫生间打开热水开关,水呼呼流进澡盆,但还是凉的,又回到厨房检查热水器,还是火红地工作。再回卫生间,澡盆里的水温热起来”,吴先生责怪自己太性急了,连水逐渐升温的时间都不计算,“小时工阿姨回去了,我连洗澡烧水的操作程序都忘了”。

  吴先生在澡盆边守着水上涨,水管里哗哗出水,盆里的水却不见上涨。原来是盆里防滑坐垫下的放水口没有加塞子,上流下泻。他立即盖上塞子,见热水缓缓上涨,便又回灯下做自己的工作。

  “三次脑血栓、脑萎缩,老伴已属痴呆症,什么都不清楚,医生说她只是三四岁婴儿的智力。耳朵又听不见,事事难交流,但她突然问:你要洗澡吗,那我不睡了,等着替你搓背。她一辈子没有帮我搓过背,如今她脸都不洗,除非阿姨抢着帮她洗。我拉她上床先睡,不要操心给我搓背。她睡下,我又回到灯下工作许久。

  水虽流得慢,估计也差不多够了。到澡盆前一看,快满了,可水却是凉的!我不得不先把凉水放光,但那下水塞子的机件坏了,盖子揭不开。无奈中我用盆一盆一盆淘出凉水,倒进马桶里。满地是水,我赤着脚淘水,这令我忆起父亲当年用木桶从池塘取水,一桶一桶倒入自己庄稼地里,他赤脚光膀,满头是汗,那是为养家糊口啊!我比我的父亲更老了,我的生活条件与他是天壤之别。虽有人开玩笑说我住在“螺蛳壳”里,但我那四间近百平方米的小屋,东南向,充满阳光,谁说不是两个老人的天堂呢!”

  这篇文章让我难以平静。眼前浮现的是一位瘦小的90岁老人,赤着脚站在湿漉漉的地上,用脸盆一盆盆往外舀水的身影。后来,我去给吴先生送样报,去厨房看到了那个海尔牌的热水器,坚持要帮他更换一个。吴先生忙说,可以用,可以用,是新的。它只是有时候出问题。小阿姨说热水器有个怪毛病,先关掉再开,水才会热。

  问到他老伴儿的近况,吴先生说老伴儿现在添了一个毛病,每天晚上都吵着要去厨房封炉子,这是早年住平房时的习惯。我怕她鼓捣煤气失火出危险,就把厨房锁上,可她就是不干……

  不少朋友看到了这篇文章后问我,“吴先生画画比画钞票还快,他不差钱,老伴儿有病,他连保姆都不请,只请一小时工。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残酷?”

  “吴先生把自己的作品,把自己收藏的作品都捐给国家,连骨灰都不保留,要艺术不要命,值吗?”

  我也有过同样的疑问不能释怀,“忘我地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心无旁骛执著艺术创新。吴先生是中国的梵高。要艺术,不要命……”当我把这些句子连缀而出时,他们似乎听懂了,我也似乎以为自己说明白了。

  ——“想我就来看我的作品吧。”这是吴先生的遗嘱,作品捐给国家,就在世间留下了他的印迹;“艺术只能在纯洁无私的心灵里诞生”——这是吴先生在赠我《生命的风景》一书扉页中的题词。我想:无私、忘我就是他的艺术如此撼人的写照。

  《画中人》与片中人

  2019年4月25日,为期十天的“风筝不断线——纪念吴冠中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作品展”让中国美术馆每天都人流如织。那段日子,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几乎每天都有朋友分享观展信息和图片。进入美术馆,迎面见到吴先生的巨幅照片在微笑着迎候观众。圆厅左手边靠近通道处,一个小男孩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地临摹吴冠中先生为夫人朱碧琴画的肖像《画中人》。很多人驻足,同样专心致志地欣赏着孩子的笔触成像。如此情景,让我倏然心动情动,记忆之潮,汩汩涌回十年前。

  2009年2月28日,“耕耘与奉献——吴冠中捐赠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90岁的吴冠中先生和夫人及小儿子吴乙丁夫妇也来到了美术馆。

  那天,开幕式前的新闻发布会刚结束,我就在观众中邂逅吴冠中先生的夫人朱碧琴和三儿子吴乙丁夫妇,他们正在肖像《画中人》前驻足欣赏。此次展览是吴冠中先生生前最大的一次展览(见下图),展出的183幅全是捐赠作品,连他夫人这幅肖像也在内。吴先生曾对夫人说:我把你交给社会了……在这幅画前,吴乙丁为母亲拍照,留下了“画中母亲和画外母亲”的珍贵纪念。之后,又为妻子和母亲在肖像前拍照。我也荣幸地和朱碧琴阿姨在画前留下了难忘的合影。随后也为吴乙丁夫妇和他们的母亲与肖像合影。那一幕真的让我酸楚泪目。因为画展结束,《画中人》将永久留在中国美术馆。而他们只有照片留做纪念。

  那天,我问吴先生,“画夫人的肖像因为是生日或者是结婚纪念吗?”“为什么不留给家族作纪念?”吴先生笑道:“不是什么纪念,是1995年参加‘中国近百年油画肖像展’时的参展作品。捐赠给上海美术馆78幅后,中国美术馆有意在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好好搞一个展览,我就从现有的保存中捐出36幅。其中6幅是过去的,30幅是这几年新创作的,我希望是大家没见过的,新鲜的。老伴儿这幅就拿出来‘示众了’”。

  吴乙丁告诉我,今天,他和妻子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这么多作品。

  吴先生曾经跟孩子们说过,我的作品不是遗产,我的房子、钱你们可以分掉,但我的作品属于人民。朴实的一家人没有更多的话语,他们用理解和行动支持吴先生的捐赠决定。而那一幅幅画作诞生的后面,是吴先生为艺术执著忘我的真性情,是吴先生和家人共同的付出与贡献。

  一个人一生能做多少事情?吴先生给我们展现了无限可能。70年的艺术岁月中,吴先生笔下留住了山河晴雪、水上春秋、江南人家、时代风貌。他的画作、他的理论、他的散文、他的捐献……吴冠中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贡献不仅在于他独创的风格,更在于他的精神。正如美协主席范迪安先生所言:“无论在任何条件下,他总是倡导艺术创新,大胆破除陈规,总在愤丑嫉俗,敢于吐露真言。他的许多见解和呼吁,是对中国美术发展的提示与警醒,是一种事业为公的‘吴冠中精神’。”

  苍劲的汉柏、纠结的古藤、咆哮的黄河、呢喃的双燕……此刻,吴冠中先生的不朽画卷在我眼前一一再现。

  (责任编辑: HN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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