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亡漫画·抗战漫画》感言

时间:2005-11-9文章作者:沈建中
一般说来,人在特殊的境遇下,多少会有些特殊的感悟。《救亡漫画·抗战漫画》是抗战时期的重要刊物,形成中国漫画运动的一个纪元。驻足其间选编时,为之沉湎,细嚼慢咽,常有难以自持的倾诉欲望,不经意留下了许多感言,摘录两段,聊作散记。一友人认为魏绍昌的“民国漫画能与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相提并论”,是太过“夸张、拔高”之论。我则以为,毕竟魏氏亲历“漫画时代”,身临其境,感触而发。国难当头之际,具有祛邪扶正疗效的漫画更宜盛行,有哪个国家的漫画会像中国漫画那样介入时事政治?有哪个国家的漫画家能像中国漫画家那样为民请命?深刻地触摸到人性本质,感性地表达民众在历史关头的愿望。连从事国画、油画的艺术家也投身于漫画创作,漫画报刊和展览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可时空不会逆转,诸多漠视、遗忘及破坏,导致如今难以了解过去。幸好还来得及借助幸存史料、当事者口述和并非完整的漫画史,去发现,去体会。“八一三”战事爆发,在日寇刺刀的淫威下,所有的漫画刊物偃旗息鼓;生活在都市风景线的一群欢喜“享乐”而沉湎夜生活的“天才”漫画家,处于失落、心碎之态,经受残酷的现实“总动员”,于心智层面觉悟一股抗争精神,纷纷走出亭子间、石库门、弄堂口,以挣扎、呐喊的情感体验,抛弃了虚拟沙龙,把脆弱的酵母空间转变为视民族大义、国家命运如自我性命的血性灵魂,连上海滩几个惯于帮闲的漫画家也从小姐们的绣阁、少爷们的书斋转向街头,在忙碌奔波中用画笔与战争对话,对乘危机饱一己私欲的种种丑态,报以利剑。近日,我的脑海里常出现该刊首页整版漫画作品的影像,这在报刊史上都是少见的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感。这种珍贵的视觉文献所提供的战争境遇,是进一步审视知识分子在特殊困境里内省式的范本,可以透析文人艺士的悲苦、悲愤及心灵战栗。无论是见证还是表现,包含极强的纪实元素,对社会变迁及抗战进程有着丰富的阐释。听老人说,在霞飞路240号时代图书公司成立的“漫画界救亡协会”,成了对日寇作一回殊死漫画战的策源地。历史的一幕是这样的:8月24日《救亡日报》创刊,9月20日作为附刊的《救亡漫画》五日刊在战火中诞生了,鲁少飞为发行人,章乃器题写刊名,王敦庆作发刊词,编委会由创刊号的21人发展到41人。这份率先创办的抗战漫画读物,竭力以平视态度和幽默笔调的“看图识字”形式,使不识字的民众能读懂,降低售价,增印南京、汉口和香港版,每期印数都在2万份上下,“成为抗战以来国内的唯一兴奋剂”,被誉为文艺界“抗战救亡中最强的一环”。可《救亡漫画》仅生存了55天,战争形势急转直下,坚守在租界里的漫画家失去抗敌的自由。叶浅予与鲁少飞紧急磋商赴外地继续战斗。特伟老人说,组织漫画宣传队的倡议在一天之内就形成了,叶浅予领队,张乐平副领队,队员胡考、陶今也、梁白波、席与群和他,来到西站登上沪宁火车,离开了滋养的申江市井生活,开始八年颠沛流离的抗战之路。有时,我会设想,倘若巧遇一鳞半爪的历史碎片,是否可能就此再现原生态的历史情景呢?特伟老人告诉我,他原名盛公木,因受英国大卫·罗的作品影响,对国际时事漫画产生兴趣而改名特伟。刚到南京,就把叶浅予在国府路廊东街德邻村2号的房屋作为驻地,全队人员睡地铺。为能尽快办成抗战漫画展览,叶浅予、张乐平和他拿了鲁少飞介绍信去找邵力子帮助。可这位国民党中宣部长打起官腔,看到漫宣队名单中有特伟、白波等名字,竟说你们青年人取这种怪名字,是否别有用意。漫宣队又通过关系借到南京市党部腾出的厅当作画室,没日没夜拼命地画,首先将各路口要隘的广告牌改绘抗敌漫画,9月18日在新街口大华戏院办抗敌漫画展览,又流动到夫子庙展览;10月初在省立图书馆举行,13日在下关兴中门展览,18日又往工厂展览。到了11月,漫宣队撤往汉口,驻扎在交通路62号。正巧上海杂志公司迁来武汉复业,为了替代《救亡漫画》,决定创办半月刊《抗战漫画》,大家熬了两天两夜赶绘画稿,克服战时印制困难,于1938年元旦出版了创刊号,成为《救亡漫画》的第二个生命。最使我发生兴趣的是每期都有记叙各地漫画家们的抗战行踪,特伟先遣武汉又被派往广州;光宇、正宇和丁聪由上海赴香港,住在西环学士台10号;鲁少飞则滞留沪上,时在广州的黄苗子“飞嘱”其从速离沪;史东山、白朗、光未然、路易士、阳翰笙等人“来到武汉以后”的文字,诗一般的语调既充满沉重辛酸,又热烈感慨;还有华北战事后,平津的漫画家们音讯杳然,就迅速刊登启事,希望读者有知其下落,即以通讯处见示。以上种种,均是研究漫画史与漫画家的绝好线索。二每当我向老人们打听这两种旧刊,所听到的叹息真是太多啦,那是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下出版的,印数原本不多,经历战争摧毁及60多年的沧桑巨变,加上后来的浩劫。老人们告诉我:其中有一些当年国民党军队的抗战形象,所以能够保存下来的更是屈指可数。我听多位老人说起为留存这些旧刊,遭遇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悲喜故事。我竟然找到了由特伟在重庆主持复刊的3期《抗战漫画》。虽是复印件,还是让老人乐不可支:“能够在重庆复刊,黄苗子是我们的后台老板,他在财政部供职,就利用他的关系,帮助解决了纸张、印刷、登记审查和出版发行等难题。”这使我注意到《救亡漫画》因售价低于成本,很难维持,不得不公开募捐,在广州的黄苗子捐了国币10元。我曾访问过十余位漫坛耆宿,谈起从前的诗文书画、茶酒性情、患难忧悒,朗朗大笑,仿佛时光倒流。听过万籁鸣笑言张光宇,廖冰兄笑说鲁少飞,叶浅予笑道胡考,特伟笑话丁聪。而对缺钙肾亏的虚伪墨客和狡黠盟友,一概深恶痛绝。究其如此,我以为,那爱憎分明的人格里有一股善的力量,笔下交织着恨与爱,一面横眉冷对,怒发冲冠;一面是从善如流、心慈面软。他们大都因了艺术诱惑与倾向自由,且具备天赋与刻苦,可离世俗标准缺失太多,不平则鸣而惹的麻烦也多,因而生活路途倍加坎坷;他们身上将幽默与倔犟、机智与坚韧、朴实与浪漫、稚拙与犀利、含蓄与狂热、冷静与冲动、乐观与忧闷、诙谐与严肃有机组合,具有相当包容性,能超越同行间的芥蒂、隔阂;当关注社会和自我谋生使其平等接近下层百姓,便产生了思想关怀,投身现实批判,既洞察又感悟的天然免疫力,有助于辨别并抵御人性弱点的侵蚀。见过蔡若虹美须白髯般的淡远超然,联想创刊号头版“全民抗战的巨浪”那样激情四溢的画面,老人题词:“永葆青春。”张仃不停地猛吸烟斗,浓浓烟圈里的笔划出燃烧的沉痛,仿佛看到画风结实厚重的大作“日寇空袭平民区域的赐予!”廖冰兄大嗓门又瞪着火辣辣的眼光,其作“日本猪猡吸血图”,像是酝酿很久的情绪爆炸:“今年的儿童节是没有笑的,也不要哭,我们要复仇!”冬夜沉沉,老人奋笔“皂白青红神犀妖镜,嘻笑怒骂苦口婆心”。病魔使赖少其无语,可眸子里闪烁的神采豪情不减,当年木刻“今天是破坏与凄凉,明天是自由与解放”,爱之情感似熟透的水蜜桃一样,稍碰就洋溢流淌,默然挥洒“天地为师”大字,苍劲深沉。王朝闻犹如春风拂面,述说快乐又苦涩的往事,好像他的连环漫画“李马富当兵”一般娓娓动听……还有现在很少提及的江栋良、沈逸千、张谔、张文元的漫画,让我顿生秋水伊人之感。特别是才华横溢的汪子美,在他愤懑而辛辣的作品里,使惯有的诙谐和温情,转化为变形的特殊形态,构成诡谲奇妙的线条,带有浓郁的伤感情绪。鲁迅评价比利时麦绥莱尔的“作品往往浪漫,奇诡,出于人情,因以收得惊异和滑稽的效果”。汪氏漫画似有几分接近。在我,耳闻目睹这段历史上的漫画,还有漫画里的历史,与其赞颂炫目的悲壮,毋宁品味淡淡的悲怆抑或悲凉。当年的作者,尤其是我拜谒的几位长者在我心中是悲壮的英雄形象,是一种历史化的现代启示录。(中华读书报2005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