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艺名家

　　打开电脑，搜索“周长兴”的大名，夺人眼目乃四个字：微雕大师。周大师的代表作是精美绝伦、叹为观止的《红楼梦》。啥意思？就是将曹雪芹笔下的家具、古彩陶、青铜、瓷器、玉器、茶具、文房四宝、琴棋书画等室内陈设，以10∶1、20∶1的比例微雕浓缩在方寸之间，置于多宝瓈0内，从数百件到上千件，持放大镜细看，件件玲珑剔透，惟妙惟肖。上至远古、商周，下至隋唐五代、明末清初，堪称集5000年华夏文化之大观。从大陆到港台、日本，每每展出，无不惊得海内外人士啧啧称绝。周大师捧回的金奖不计其数。

　　现在，说周长兴的微雕艺术已不是新闻。我要说的是这位78岁微雕大师鲜为人知的传奇经历。经深层次朋友式的采访，这位身高1.68米、体重仅43公斤、斯文儒雅貌不出众的老人，竟然是一本读不胜读的大“书”。他9岁当童工，与汽车结缘；我国第一只汽车钢圈出自他手里，被称为“钢圈大王”，原上海大众汽车公司总裁曾是他的副手；他是上海市劳动模范；他自称“石翁”，用石头雕刻的茶壶也是华夏一绝；经他悉心教诲，女儿周丽菊承继父业，将100万字的《红楼梦》刻于280块石头上；他的胃被全部切除，左肾下垂9厘米，支气管扩张，每月吐血，却从未放下过刻刀，追求艺术呕心沥血；他10多年没有看过电视，生怕视力受损，不能雕刻……他生命的容量相当厚实。

　　好吧，请读者朋友随我一起走近周长兴——

　　从小心灵手巧

　　周长兴1931年出生于浙江嵊州。嵊州，山明水秀，茂林修竹，越调悠扬。故乡，对周长兴来说是个梦，从美梦到恶梦，深刻在他童年的记忆里。

　　自宋朝起，周家在嵊州乃书香门第，有祖辈上过榜眼，乃明朝理学家。周长兴4岁读私塾，开蒙于《三字经》、《百家姓》。他从小聪慧，啃读家藏图书，较早地接触了《红楼梦》。只因家道中落，且6岁丧父，9岁丧母，哥哥死于日本鬼子刺刀下，他一辈子没有上过学堂，靠的是自学成才。烙在童年记忆里的片断是无法抹去的童工生活。

　　9岁，正是做着五彩梦的美好童年。然而，周长兴却到一家美国人开的汽车公司当学徒，做钣金工生活。童工没有薪酬，无非混口饭吃吃。不想，周长兴乐在其中，将马口铁、银皮、铜皮，敲敲弄弄，变幻出小畚箕、小汽车、小飞机、小轮船。福特汽车老板的小儿子常常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兴哥哥长兴哥哥地叫得欢，缠着他做各种各样小玩意。老板也惊讶小长兴心灵手巧，料定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在记者面前，周长兴取出保存了数十年、学徒时做的三只铜皮小畚箕，造型逼真，做工细巧，掌中把玩，饶有情趣。纵是家有万贯，周长兴也舍不得弃去这些小畚箕，那是他童年的印记、人生的转折、事业的起点。

　　学徒10年，钣金工，薄板，中板，厚板，敲汽车翼子板，周长兴的活越做越好。那时，他所见的车子都是美国车和日本车，福特、雪佛兰、丰田，轮毂是钢的，轮辐是木头的。从小吃这碗饭，他对汽车烂熟于胸。解放以后，他仍在嵊州的汽车公司做工。

　　周长兴凭着这门手艺，萌生志向，1954年到上海来闯荡了。他记得很清楚，一早从嵊州坐汽车到曹娥，在曹娥上火车，咣当咣当到上海已是夜里10点多了。

　　这以后，故乡在他记忆里渐行渐远。他再也没有离开过上海。

　　填补国产钢圈空白

　　上海本是个移民城市，南腔北调熔于一炉。周长兴到上海后，经同乡朋友介绍，照旧干老本行，先到一家国营厂，收入太低，便跳槽到泰兴路一家汽车维修厂做临时工，敲汽车尾气管。

　　上海是个老工业基地，解放以后，网罗人才发展工业是经济建设的重头戏。1957年初，政府将全市钣金工组织起来，集中到上海交通局汽车修理厂，专门修理各种各样汽车。那时，没有国产车，全是进口老爷车。周长兴出类拔萃，统领一个专修小轿车的小组。他这个小组长将最好的钣金工一一挑选到麾下。当时，市委某领导一辆美国道奇车的商标标志失落了，周长兴用有机玻璃做了一只，那手工活精细得令这位领导称赞不已。

　　大跃进年代，全国召开了一次拖挂车会议。不是造拖挂车，而是修理拖挂车。那时，从来没搞过，缺乏经验，且最难的是没有替换的钢圈。于是，一些省市自己动手造钢圈，6厘米钢板手工敲，然而都失败了。消息传到上海，周长兴在一次小组长会议上不经意说了一句话：“党和政府这么支持，怎么会搞不出来呢？”这话传到厂长耳朵里，厂长立马报告给局长。第二天，局长王继奋来到厂里，郑重其事对周长兴说：“小周，你来搞。我支持你，我们一起搞。”王继奋局长是长征老红军，周长兴很敬重他。领导支持，周长兴领命，调查研究后，打了三次预算报告，金额10万元人民币。他带领精兵强将，为填补国产卡车钢圈的空白，攻坚了8个月。1959年3月8日，第一只508毫米卡车钢圈诞生了。当时，上海填补了两个空白，一个是周长兴的钢圈，还有一个是四方锅炉厂孟德和的氧气瓶。

　　1964年上海汽车钢圈厂成立，周长兴任技术组组长。这期间，周长兴头上多了不少光环，市先进工作者、市劳动模范，任务也越来越重。“文革”时，上面交给他一项任务，改装一辆防弹车。根据苏联一套技术数据，防弹车要用低金16锰钢，重408吨，关键是钢圈能否承受这个重量？周长兴动足脑筋，攻克钢圈关，又将别克V8发动机装在防弹车上，我国第一辆防弹车就是这么诞生的。这以后，周长兴到上海汽车研究中心任工程师，参与了上海第一辆国产“凤凰”牌轿车的制造，继而“上海”牌，随后以SH750型新“上海”代替老“上海”。现在，人们只知周长兴是微雕大师，却不知他对上海汽车工业作出过巨大贡献。

　　1982年，中央电视台要建36层电视中心大楼，万里副总理要手持模型出席奠基仪式。请谁来做这只模型？中央电视台美工张德生到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求助。谁？周长兴，最佳人选。张德生找到周长兴，单位里说他太忙没空做。周长兴是个好人，既然人家找上门来，岂能让人败兴而归。他接过图纸，决定用业余时间来做。模型1400∶1，高仅20厘米，相当精细。周长兴用了8个晚上做出了第一只模型。张德生见了，惊叹不已，连连叫好，爱不释手，要求再做5只。6只模型，耗去周长兴多少心血，他分文不要。他对钱看得很轻。上海大众汽车公司成立后，凡是赠送德国人的礼品，全部出自周长兴刻刀之下，有竹木、有机玻璃、象牙、金属雕刻等艺术品。德国人拿到这些礼品后，啧啧称赞，都要见一见周长兴，要同他合影留念。周长兴，为中国人争了多大面子？

　　精雕细刻一辈子

　　说周长兴追求艺术一辈子，一点不过分。早在做童工学徒时，夜饭后就到附近的竹编厂去看看，去学学，并动手做做。他说：钟爱工艺美术的“根”就在那时种下的。数十年里，无论在嵊州还是上海，无论在厂里还是到研究所，业余时间，他那双手从来没有停过。竹刻、木刻、石刻……握了一辈子刻刀。那双手伸出来，与众不同，除了累累伤痕之外，虎口的肌肉相当有力，他将瘦削身子的劲道全部灌注到那双手里。

　　周长兴深知，要让自己的这双手释放出更大的能量，为弘扬传统文化添砖加瓦，唯有全身心投入雕刻艺术。1985年，周长兴辞职。从钢圈大王、上海汽车工业先驱、劳动模范，猛然转身，周围人无不惊讶。

　　辞职后，周长兴酝酿了一个宏伟规划，决定搞一套传世之作。他到同济大学上门请教陈从周教授，又听取王一平、姚明宝等人高见，最终选择了雕刻《红楼梦》。他反复阅读这部伟大的古典名著，算计了书中的家具、器物、文房四宝等陈设，共计8000余件，一件件要雕刻出来，这是何等庞大的一个工程！
主意既定，周长兴又细读相关的书籍，诸如《中国文物世界》（200本）等，对各个朝代的文物，从造型、色泽、质地、纹路作了深入研究。复古，必须懂古，还得逼真，方见价值。

　　那时，女儿周丽菊经父调教，手艺大精。于是，父女俩携手同攻“红楼工程”，齐头并进，相得益彰。周丽菊将100万字的《红楼梦》微雕在一块块石头上，小小的一块石头拿在手里，用放大镜即可读“红楼”一个章回。我问：雕刻时难免错字，怎么办？周长兴笑道：错一个字，全部磨光，重新再刻，传世之作，岂可有错？不信，你用放大镜将石头上的100万字，对照原作《红楼梦》，看看有没有错字？

　　话再说回来。为“红楼工程”，周长兴几乎成了“机器人”，没日没夜，不看电视，不吃大蒜、韭菜，他说保护眼睛，这些东西都不能碰。10多年里，他房间里没有电视机。直到去年，他学生说：“师傅，我从来对你没要求，但这次你就依我一次，师母要看电视，我就送一台电视机给她吧。”周长兴应了。妻子多病，这么多年亏待了她，他于心不忍，终于让步，家里这才有了第一台电视机，18英寸的，而他从来不看。

　　年复一年，周长兴日雕夜刻，呕心沥血。怡红院、潇湘馆、大观楼……“红楼工程”日渐推进，多宝瓈0上的成果日积月累，从十件百件到1111件，最小的一只利簋重量仅0.03克。说周长兴为华夏一绝，并不为过，一则，像他这么高龄且具有微雕眼力的恐怕找不出第二人；二则，如此鬼斧神工精美绝伦的微雕作品前无古人难有后者，没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哪来这么高的成就。

　　周长兴从不在乎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他为人淳朴厚道，温和谦虚，低调处事，不张扬，不炫耀，一如他数十年前被人称为“钢圈大王”时那样，内敛、踏实，不骄、不躁，孜孜以求。如今，当“红楼工程”名扬海内外，他大可吃“老本”，安享晚年，可他依旧手握刻刀，在精雕细刻生命价值的最后时光。他说：“人生苦短，时间不够啊。”除了“红楼工程”之外，他还有“水浒工程”、“三国工程”，并悄没声地付诸实施，我先睹为快，精彩、精致、精美绝伦。

　　一位美国朋友对周长兴说：“你这双手可保险200万美元。”

　　周长兴这双手还能用金钱来估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