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领风骚于无极
抵达巴黎那天正好是愚人节,他却作了一个聪明的决定:立即到罗浮宫去。
他并不炫耀中国画家的头衔,从到达法国的第一时间起,他就有意识地从“文化边缘”奔向“艺术中心”了。
有人幽默地说过,法籍华裔画家赵无极是被拿破仑和日本天皇亲自证明为当代世界级大画家的。他接连荣获过拿破仑制定的骑士勋章、军官勋章与指挥官勋章;其中的指挥官勋章,按拿破仑的标准,只有享有世界声誉的法国大艺术家才能获得。至于他于1994年荣获的日本皇室大奖,则无疑是当今国际艺术界的顶级奖项。
评论家授予他抽象抒情画大师的桂冠。然而,你若对着他的价位在二、三十万美金的画作问他画的是什么,他会微笑着用抱歉的语调对你说:“我要是说得出来我就不画了”。
他很有幸,出生在祖父是名士秀才,父亲是银行家、收藏家的家庭里,优养优教,得天独厚。他读完杭州美专后,在1948年就能带着三万美金来巴黎,住在艺术家集居的蒙巴纳斯。这就应验上了古希腊悲剧诗人Agathon的一句名言:艺术爱着幸运,幸运爱着艺术。
可是,他也经历了精神世界的大不幸。他的青梅竹马的第一任妻子,在和他生活了十六年之后,跟别人走了。如果不是有他说的“绘画避难所”为他提供了精神庇护,他的精神早崩溃了。第二任妻子是位秀外慧中的香港电影演员,和他如诗如歌地在巴黎生活了多年,突然精神分裂,自己结束了美丽的生命。当时他整天喝威士忌,画坛朋友无奈地称他“赵威士忌”。还有作为他生命组成部分的亲友,一个接一个地被死神过早地抢走。譬如,父亲死于中国文革的非命,一个弟弟煤气中毒身亡,一个弟弟死于癌症,他的最好的法国艺术知音和他的“艺术守护神”、诗人米歇尔和推举他走向世界的法兰西画廊的米雅安都猝然永别…我和他多次访谈中,他说,无论是爱的大不幸,还是失去亲友的死亡大不幸,都曾驱使他画出了各个时期的震撼,自己因而才可能让别人共振的抒情抽象画。中国古代画论说:“情乃诗之胚”。对赵无极来说,“情乃画之胚”。因此,赵无极的艺术经历,对古希腊诗人Agathon的名言作了补充:艺术也爱着不幸,不幸也爱着艺术。
人们总是对名人之所以成为名人的成因怀有极大的兴趣。赵无极的第三任妻子梵思娃·马凯也曾就移民画家赵无极在法国成名的一个重要“机制”提出过一个问题。梵思娃在写赵无极的传记时,发现他一到巴黎就认识了法国社会的许多“主流”人物,感到很好奇,问“你怎么会一到巴黎就结交了那些现在美术馆竞相展览、出版社竞相为他们出书的画家,又认识了那些现在都成了大作家、名医师的朋友呢?巴黎那么大,他们并不都集中在一个房间里呀!”赵无极摇摇头说不晓得。
我晓得。我在采访赵无极时听他说过,他于1948年4月1日(愚人节)下午到达巴黎,却做了个很聪明的决定;立即到罗浮宫去。“我呆立在《蒙娜丽莎》、波蒂切利、安杰利柯的作品前,我看到了和中国画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绘画!尽管我对中国的水墨画掌握得得心应手,可我不想走快捷方式,不想到法国来炫耀中国功夫。我不愿被扣上中国画家的头衔。到人家的地方,就要往人家的高峰上攀登。”他知道蒙巴纳斯是法国艺术家集聚的地方,所以一来就在那里租下房子。心理上自己主动拆除藩篱,地理上的近水楼台,当然他就自然而然地结交上许多法国艺坛的“主流人物”了。由此可见,他到法国的第一时间就有意识地从边缘奔向中心了。
我们作一个假定,如果赵无极像后来涌来巴黎的许多中国画家那样,一来巴黎就一头钻进中国人的文化圈里,在中国城附近租个房子,不停地画“中国特色”的东西,譬如向法国艺坛兜售有“禅味”、“道味”的水墨画或油画,那么他会怎样?如此这般,他会感到很方便,甚至在开头的日子里很称心如意,然而数十年下来,还是这位有着“天才硬件”的赵无极,一定会和我们通常看到的走快捷方式的移民画家那样,永远游离在法国社会的边缘,每况愈下,甚至可能在巴黎圣母院旁边的街头为游客画肖像……..。
赵无极还有一句名言:成名容易保名难。他在法国绘画半个世纪,一直在领着风骚,其中的奥秘就是不断地扬弃曾经成功的自我,也就是要有不断对自己的成功发动颠覆政变的大气魄。不过,别以为赵无极的抽象艺术纯粹法国化了。不,法国著名诗人克罗德˙华就说赵无极的抒情抽象画是融合东西方文化的杰出代表。他说:“认为不同文化是对立的,东西方文化从根本上不兼容,对这类危险的神话,赵无极是个有力的反证。”赵无极不仅证伪了文化对立的神话,而且在证明了一个文化融合的佳话;只要自己成就了东西方两种高质量的文化于胸,它们的创造性融合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就像男女结婚,两条不同基因链的融合,因而创造出最独特的生命,那完全是水到渠成的自动过程。
(祖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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